宋未暇专门等傅鸿桐上楼,才叫住厨房里的人,问她们问题。
“今天这顿饭的口味,都是……他安排的?”宋未暇含含糊糊地以“他”代称。
那几个小姑娘低着头,应了一声。
宋未暇吸了口气,回头看着满桌子配料,心里涌起莫名的滋味。在桌子旁边又站了片刻,宋未暇方离开。
宋未暇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傅鸿桐的授意,这些人哪会如此听话。现在连看自己都不敢多看,生怕冒犯似的。
自从香江回来,傅鸿桐轻轻揭过的态度就使他心头有点儿异样的感觉。
他隐约感到一种纵容。
但他不敢多想,因为从前也有过错觉。自打那一次错想以后,他都收敛了。
宋未暇洗了个澡,接到宋术的电话。宋术在那头对宋未暇说:“暇暇,我知道你最近不想听到我的声音。这件事,你必须尽快知道。”
宋未暇别过头,“有话你直说吧,我要睡觉了。”
宋术忙劝阻,“别别,你再等一两分钟,至少听我说完。”
宋未暇直觉是件噩兆,沉默相对。须臾寂静之后,宋未暇松口,“你说,尽快说。”
宋术跺了跺脚,一改以往不靠谱作风,对宋未暇说:“你妈妈得了绝症,快死了。”
宋未暇怔了怔,然后下意识追问:“怎么回事。”
宋术到底是把宋未暇养大的叔叔,一眼瞧出宋未暇的犹豫,哑着嗓子道:“你以为我在撒谎骗你?你吗得了绝症,就快不行了,临终想再看你一面。”
宋未暇的心如堕地窖。
他脑子里想了很多,往年种种回应都穿过大脑。
从小成为留守儿童,老人家又都早逝。以为父母不过是短暂的出去打工,不多几年,温馨小家还会回来。
谁知一年又一年,空等的是岁月,每一年都等不来父母的电话。原以为他们重启新生活了,在外边太忙。直至前不久他得知了真相。
原来是自己被放弃。什么都没做,他们忽然就各自解散不要他了。
宋术经常问他,“想你爸妈吗。”
头几年,宋未暇炸着眼一个劲地点头。
渐渐失望一次次落空,宋未暇的回答就冷漠了。他每次都漠不关心的口吻,低头做自己的事,吐出短促的三个字,“不想了。”
不想和不想了。仅一字之差,意思却那么的不同。
“那之前你把我骗过去。”宋未暇想起来,直视着手机那串鲜红电话号码,“那时,她……就不行了么。”
宋术点头,着急地补了一句,“你走不走?”
“你又缺钱了么。”
宋术噎了一下,“这么说你叔的。你叔关心你,你妈急着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就带你过去。”
宋未暇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隔了半晌,说:“之前傅鸿桐资助我妈,也是你去求的吧。你打着我妈的旗号,怕不是给你自己填漏洞,不好意思跟我说。”
宋术沉默了。
漫长的窒息,宋术终于开口,“你爸死那会儿,和你妈早就分开了,两个人都无颜见你,每年就在我这问问你的近况,要要你的照片。我作为把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养大你的叔叔,这点情分一定有的。”
宋未暇嗯了一声,“你还欠多少。”
“……”宋术低低地说,“上次去那不是挖金么,没挖到什么宝,把自己腿给折了。你妈新找的那个老公,看着人还不错,做生意也厚道。不小心得罪了些混社会的,我想着 能帮一点是一点,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了。正好你老公在这方面有点权势,何乐而不为么。”
宋未暇连争辩的力气都顿失。
“那你这次为什么又直接找我了。”
宋未暇嗓子一哽,怕被人瞧得明显,忙又压抑着情感把这句话草草了结,“我妈亲自给你打的电话么。”
宋术又不说话了。他支支吾吾,是真的回答不出。
宋未暇一瞧宋术的反应,就知道了,宋术是先斩后奏。宋术想打着弥补母子感情的旗帜,做个顺水人情。
宋未暇就此撂下了这通电,独自坐着。刚洗过的头发,发梢半湿,滴滴答答地流淌。
他坐了许久,久到肩膀发寒。
一晚上的思考,难以入眠。
次日宋未暇订了前往远方的机票。
这一趟去得匆忙,什么东西也没带。宋未暇也没跟什么人说,坐上飞机前,短暂的抽踌躇思考,打开手机。
他给傅鸿桐发了一条简短的讯息。落了地,收到一条同样简单有力的回复。
“好,等你回来。”
一切来得时那么突如急来让人防不胜防。见了母亲最后一面,那时她已近昏迷,宋未暇站在一边,看着她的新家人凑在床头。
他插不进嘴,在洁白的病房里呆若木鸡。医院里消毒水味浓重,各种机器声滴滴回响,穿插病人的低吟。
宋未暇实在忍不住压抑,找了个借口,转身向走。刚走到门口,女人就叫住了他。
“暇暇,妈妈对不住你。是你吗?”嗓音断断续续,是生命走到尾的女人最后的干枯呐喊。
宋未暇的肩膀垂下几秒,然后侧身走到了原位置,摇摇头,“我习惯了。”
不知从哪一岁起,空对着没人接听的号码不再沮丧。习惯了默默咀嚼失落,踮着脚再也不期待。不知从哪年开始,宋未暇隐隐感觉到了被抛弃。
女人费力地撑开眼皮,拼劲力气道:“我和你父亲出来后,争吵不断,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你和你的男人,千万不要写我们俩个。”
宋未暇的眼睛有轻微挛动,“我和他离婚过。”
女人的双目从朦胧到清明,一动不动了。
“暇暇。”
宋未暇掩饰狼狈和失态,“我该走了,你好好接受治疗。”
“别走,别走。”女人刚想抬起上身,病房外她的男人和女儿都冲进来。
医生情急抓着宋未暇的肩膀,“宋先生,为了病情的稳定,你暂时先别走。”
一个小病房一下子涌进三四个人,瞬息拥挤不堪。宋未暇看着女人,又说:“你还有什么事么。”
女人望向宋未暇,眼神镇定,“上次听你叔叔说,你现在的伴侣给我们解决了一大笔麻烦。你替我好好谢谢他。”
宋未暇握紧的手掌,逐渐松开了,指尖的白色趋于平常。
“好。”宋未暇再不说话,大迈步扭头出了门。
他发现自己越走越快,听觉比人后时候,都要更敏锐。比如女人的呼叫与道歉,都与疾风骤雨般扑进他的耳朵。
在一个拐角,宋未暇见左右无人,一蹲地,便把自己整个身子埋进臂弯。
他感觉自己没有挤出一滴泪。只是眼皮酸,涩得又干又麻。
可两肩膀的颤动却抖个不停。
寂静的楼道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很久很久之后,才有跟随而来的脚步声回荡。
宋未暇听是那对父女,一转身就溜上了楼。再见到他们,还是在女人的病房里。这一次宋术也在,大家伙忙着要给女人操持后事,医生无力回天了。
宋术连连推拒着女人的丈夫递过来的礼盒红包。
“请收下,我们这个小店,要不是有你们的帮助,还真撑不下去了。”男人侧首望了望宋未暇,“宋先生,请代我们全家多多谢谢那位傅总。”
宋未暇淡淡地点了个头。
直到和宋术出门之后,宋未暇才质问:“你和傅鸿桐一起瞒着我?”
“屁。”宋术整个人涨得青筋直冒,满脸通红,“我真没有。”
“那傅鸿桐的钱是怎么回事。”宋未暇把手插兜,问。
宋术僵着脖子对峙不下,忽地一垂头,垂头丧气地捏着五只指头,轻如蚊嗡,“是他找我主动问你的家事的。当时也不知道嫂子已经病得这么重了。”
穿堂风袭来,吹动宋术头顶白发。
记忆中,好似宋术一直是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年轻得总是不知轻重,不识稳重二字如何写。宋未暇转过眼,看着地面爬过的蚂蚁,“我知道了。”
宋未暇一口气跑到了街上,满目陌生。来来去去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大街小巷,每一个商场便都停满了大车小车。
宋未暇不认识这里的道路。连香气扑鼻的店面里,食客们吃的面条汤食都胃口全失。
他强撑着精神,关掉了手机。
他想睡个好觉,至少在这几天,暂时不想回去。
参加完女人的葬礼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宋未暇偷偷地去看了,又偷偷地离开。女人已经有了新生活,他不该再拿她前夫儿子的身份旁插一脚。
回去前一晚,宋未暇落脚的旅店里,来了一个新客人。
他还在泡澡,就听到按响的门铃声。
宋未暇走出去,套上浴袍去开门。宋术两手各拎着一只酒瓶子,正脱着外套,一只手抽出来套口袋里的手机。
“你来了。”宋术摇摇手里的透明瓶子,“我们喝两杯,你会心里好受点。”
宋未暇有些奇怪宋术怎么带酒来了。
他今天很累,眼眶下泛青,整张脸虚白,现今身上裹着浴袍,衬得脸色更为的苍白黯淡。宋术一眼瞧见他的样子,心里也暗暗叹口气。
“我们也聊两句吧,叔叔这几年也一直对不起你。”
宋未暇把门一下子拉开,大敞了门,随后就进屋里去。
“明早就走?”宋术瞧见墙角整理的行李箱,“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没来得及买票。”
“你又和傅鸿桐串通一气了吧。”宋未暇倒是直接,倒在沙发里,一条腿跷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到我这来。”
宋术瞠目乍舌,“你怎么知道的。”意识说错了话,赶忙自己打了个嘴巴,“你说你,电视上表现得和他那么亲密,我就知道你都是演戏。既然傅鸿桐还愿意宠着你,那你就可劲多捞点,哪里不好。”
“宠?”
宋未暇的眼睛眯了起来。宋术对他说:“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对不对。好歹你现在还能套住他这棵摇钱树。”
“我知道了。”宋未暇扭头送客,“没有别的话,你还是先请回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多呆一会。”
宋术抿抿嘴也没了意思,看着宋未暇整个人窝进沙发,从床上掏条薄毯,盖在宋未暇身上。
“你妈这些年确实也有和我联系,我不敢和你说,就转述给你妈你大致的近况。”宋术说,“你和傅鸿桐的事,我只说了你俩结婚,没说离婚。”
酒液倒在了透明玻璃杯盏中,金黄色液体,澄澈纯净香醇,看着就是好货。
咕噜咕噜倒完了半杯,宋术自斟自饮,然后才接上刚才的茬继续描述,“你妈多希望你能好好结婚,幸福生活。你不该在她病重还说你离婚的。”
“你们以前都聊我些什么。”宋未暇眼眶微红,看不出是疲倦还是没睡好。
声音也颇喑哑,放在毯子下的十指握拢。
宋术便说说停停地聊了聊,大半多是他妈嫁了人,生了个漂亮女儿,新的三口子多么和睦。
“凭良心说,我哥这人配不上我嫂子。”宋术叹息了一声倒抱起不平来,“她给家里打过电话,那阵子你出去住了,住在虞德成家里,就一直错过了。再过了些年,你连提也不愿提起他俩了。我就劝你妈,别跟你聊她和我哥分开的事了。去年我哥死得静悄悄的,这事我也不知道。”
宋未暇闭着眼听,听一句话,喉头就滚一下,情不自禁地吞咽。心尖上像是悬了一把尖刀,心口的肉一刀一刀地被剜着,血流涌注。
“她一般都问我什么。”宋未暇艰难地从嗓子眼逼出这么句话。
一停,伸出手拿起桌前的玻璃杯,仰头就闷了一杯。
气氛熏陶至此,宋术的眼尾也熏出几分情难自禁的热红。他端起勉强自己的杯子也一饮而尽,咳着嗓子,“不是,这酒这么辣的呀。难怪那么贵,花我好多大洋。”
宋术多年来吃喝玩乐,样样却还都不精通。宋未暇一眼扫了牌子,就知这就度数高,刚刚喝得快,胃又得难受。
他也顾不了了,今晚注定难熬。
旅馆的灯摇晃着,惹得宋未暇睫毛影动。
宋未暇把眼睑长久得地低垂着,半晌,颤着音,“你说啊,她都问你些什么了。”
宋术抹了一把脸,干燥的脸上也是泪痕斑斑,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