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只觉得心砰砰直跳,咽了口唾沫,才道:“那……那就先听好事。”
余氏便道:“太后娘娘亲自替婷姐儿指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詹事府少詹事的嫡次子,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令二人尽快完婚,不过具体的婚期,还要和甘家那边商量。”
姚氏觉得晕头转向,余氏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的女儿不是要入宫选秀的么,眼看终选就在眼前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给婷姐儿赐婚了?那娉姐儿又怎么办?给二房的女儿赐婚,又为什么叫了大房的主母进宫说话?这少詹事又是什么来历?是几品的官?
姚氏脑海中闪过无数的问题,一时不知道从何处问起,好一会儿,她才模模糊糊抓住其中一个念头,问道:“这少詹事不知官居几品?”
余氏情知姚氏满腹的疑问,也预备了足够的耐心一一为之解答,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此时此刻姚氏最最关注,最最好奇的竟然是这个,其人之虚荣、之愚蠢,实在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明明气氛沉重,余氏却不禁哑然失笑,耐心地答道:“少詹事位居正四品,掌东宫内外庶务。”
姚氏闻言,脱口而出:“四品人家,还是次子,那不成——”
余氏不由庆幸今日入宫的是自己,太后娘娘本就因为姚氏的恣意妄为气得不轻,若是赐婚的懿旨再这样被姚氏当面拒绝,再好的涵养也要被气出个好歹来。
余氏便沉下脸道:“弟妹,太后娘娘赐婚,是多大的荣耀,岂能拒绝?”
听罢余氏的话,姚氏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一面头脑中轰轰作响,一面却也醒过神来:太后娘娘一向待他们这些亲戚和颜悦色的,出手又十分大方,自己不由地觉得她真是佛爷一样慈眉善目的角色。却是忘了太后之威仪,连皇帝都不能冒犯。太后降下的懿旨,那是命令,自己只能服从,不能商量,遑论否决了!
唉,从正一品的贵妃娘娘,落到四品人家的媳妇,这哪里还是鸾命,简直连土鸡都不如了!
姚氏忍不住叹气,只是事已至此,无可转圜,又替婷姐儿打听道:“嫂子可知这甘家是甚样的人家?甘二郎人品如何?甘家几个兄弟姊妹?甘大郎的媳妇性情如何?”
姚氏虽然被糊涂脂油蒙了心,但至少对几个子女是一片真心,余氏念及此,神色便柔和了些,答道:“甘大人是个灵醒人,当差向来兢兢业业的,虽然如今东宫年幼,詹事府的事情并不多,他却尽职尽责。甘家只有两子,家声甚好,至于甘家众人的品性如何,有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保媒,想必是不差的,具体还须得三书六礼时打听了。”
姚氏闻言,松了一口气,点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想着一个女儿的前程虽然被太后废了,但好歹还有另一个女儿。与机灵的娉姐儿比起来,婷姐儿寡言少语的,反应也总是慢半拍,这样的性子也很难在宫中出头,眼下只能好好栽培娉姐儿了。
念及此,便向余氏询问道:“是了,太后娘娘怎么忽巴拉给婷姐儿指了婚,咱们家成亲都是按序齿,不知娉姐儿的亲事太后娘娘可有打算?”
“这就要说到不好的消息了,”余氏的语气淡淡的,“太后娘娘得知弟妹擅自走了皇后娘娘的路子,违背她老人家的训导,送两个侄女入宫选秀,大为震怒。吩咐我和葶甫开了宗祠,关弟妹两个月的禁闭。娉姐儿为人子女,父母有过失却不能劝告,亦不想着阻止,反而欣然从命,太后娘娘令她也在宗祠思过,为期一月。又令葶甫好生教导二弟,葶甫听闻二弟违背先父的训导,贪慕富贵荣利,又不遵长姊的规箴,陷她于无以立足的境地,已是大发雷霆……”
在余氏一板一眼的叙述中,姚氏只觉得身子一软,已经无力坐直,颓然靠在椅背上。紫檀木家具那冰冷的温度和坚硬的触感让她寻到了支撑,她才缓缓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飘飘悠悠的:“太后娘娘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皇后……”
余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弟妹这一招瞒天过海,使得好啊!竟然将母亲、兄嫂和太后娘娘都蒙在鼓里,甚至将皇后娘娘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弟妹以为能瞒到什么时候?依你的意思,真是要到终选的当日,让太后娘娘在春僖殿和娉姐儿、婷姐儿面面相觑吗?殷家行事,素来光风霁月,宁守清贫,不堕风骨。我殷家女儿,是何等矜贵,宁为寒门妻,不做天子妾。你却贪慕虚荣,意图将女儿送入宫中,行那等媚上之事,殷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姚氏素来骄横,又被殷萓沅宠溺,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娇纵得无法无天。余氏刚开始说她的时候,她还有几分心虚愧疚,但随着余氏一项一项地数落她的罪名,姚氏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服,心道:你我平辈论交,又都是宁国公府的夫人,谁又比谁高贵些?不过是仗着你丈夫比我丈夫大几岁年纪,你们大房夫妻才得了宗子宗妇的头衔,凭什么像骂孙子似的数落我?仗着太后的威势,狐假虎威,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软成一滩烂泥,任由你搓扁揉圆吗?
她双眉一轩,扬声道:“大嫂子好一张利口,将我数落得一钱不值,这些罪名,你敢捏,我却是不敢认的!不就是送娉姐儿、婷姐儿入宫选个秀么?哪里就连累到太后娘娘的名声、连累到宁国公府的前程了?依我看,大嫂是担心我生的女儿嫁得比你生的女儿更好,才在太后娘娘跟前进了谗言,要来害我们母女罢?”
余氏气得说不出话来,姚氏颠倒黑白的本领还真是够厉害的,犯下大错不承认,还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自己是嫉妒两个侄女的前程,才要阻挠她们选秀。
要知道,今日余氏入宫的时候,太后娘娘凤颜大怒,还是自己看在婷姐儿的份上替姚氏母女求情,太后娘娘才允准从轻发落的。本来以姚氏的罪过,肯定要动了家法,受些皮肉之苦,就算关进祠堂里,也哪里会只有两个月这么简单。自己是想到太后娘娘发话让婷姐儿尽快出嫁,姚氏若关得太久,见不到自己亲生女儿出嫁,不仅有损婷姐儿的颜面,对姚氏来说,也总是一种遗憾。
余氏做事习惯考虑问题的两面,生气过后,又忍不住替姚氏开脱: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以姚家的见识,也没办法好好教导她。眼皮子浅也好,心胸狭隘也好,也不是姚氏自己愿意的,也是个可怜人。老太太年纪大了,二弟又是个耙耳朵,自己这个长嫂再不教她,又有谁能教她呢?
念及此,她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弟妹误会了,娉姐儿、婷姐儿是我的亲侄女,我怎么会见不得她们好呢?只是弟妹想想,今上并非太后娘娘所出,身为名义上的外戚,我们家行事不得不低调收敛。父亲在世的时候,就一直谨言慎行。如今他老人家去了,我和葶甫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桃姐儿、松哥儿的婚事,也都不敢和权贵结亲。弟妹想着,将娉姐儿、婷姐儿嫁进天家,是不是太引人注目了些?而且今上大婚的时候,许家有女儿送选,我们殷家却没有蹚浑水,这本就是太后娘娘的明哲保身。如今弟妹将两个侄女送进宫去,落在皇上眼中,我们家太后与许太后又有什么分别?难保就会让皇上觉得太后娘娘恋栈权柄,意图插手他的后宫。弟妹此举,叫太后娘娘如何在宫里立足,又如何与皇上相处呢?”
姚氏听得直瞪眼,她不过是想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嫁得好些,哪里就扯到政治话题上了。余氏说的这些,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的,可她听得一团糊涂,根本想不明白,也理不清楚!
她不由喃喃道:“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大嫂,天地良心,我可没想着给太后娘娘添堵!而且这事,皇后娘娘也是答应的……”
余氏听了,无奈得直摇头。以她对姚氏的了解,自然明白姚氏确实是因为不懂殷家送女入宫的政治含义,才会这样莽撞行事。只是这事落在任何一个旁人眼中,都不可能相信姚氏不懂得个中道理。
否则姚氏怎么会瞒着大房、瞒着太后,在皇后跟前含糊其辞,谋求自己所想呢?这说明姚氏自己心里也清楚,大房和太后是不赞成此事的。
譬如殷苈沅,就已经认定了姚氏是明知故犯。
依余氏的猜测,姚氏之所以这样做,多半是小人之心在作祟:发觉桃姐儿在婆家受了委屈,就认定桃姐儿嫁得不好;认定她嫁得不好,就以己度人,认为大房见不得侄女嫁得比自己的女儿更好;认定太后和大房更加亲密,就觉得太后和大房是一丘之貉,也会一起反对侄女们入宫;认定他们都会反对,当然要瞒着,私底下再有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