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到每一天都细数着钟表指针,乡下的日子又很快,转眼之间,便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自张大妈去世,已两月有余,这两月间,村子里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比如杨老太中风了,比如花猪离开了,比如村里的老人更老了。
但此时此刻,山风在苍凉中回旋,白云在苍穹下游走,大地从沉睡中醒来,经过了一整个冬日的沉寂,天地又重新恢复了它的生机,一片欣欣向荣之感。
春天的气息早已近在咫尺,春天会把一切抹去。
李墨云把一棵花树栽种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上,她轻轻地拍着小土堆,想象着多年以后,花树长成参天大树,而上面开满了小花猪,她不免觉得好笑。
花猪亲人,贪吃,爱玩,总是在田野间奔跑,总是在大树边嬉戏,总是在见到李墨云的一瞬间就向她冲过来,它蹦蹦跳跳,它欢欢喜喜,它蠢蠢萌萌,它纯粹美好,它什么都不知道,它什么都无需烦恼,它的一切皆是自然的具现,它如同自由的风,来也欢快,去也欢快。
李墨云也不清楚一只小狗对于她来说到底有什么特别,让她能够记住它。李墨云也不知道一只小狗对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让她愿意为它种下一棵花树。
甚至花猪并不是她的小狗。
她似乎并没有为花猪做过什么?
花猪又给她带来了什么?
她既然视一切为无物,又为何徒劳地种下一棵花树?仅仅是因为同情与悲悯吗?仅仅只是一时兴起?
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自己永远都发现不了,她的心不是冷的,是热的,比任何人都热,比天地更有力,比繁星更璀璨,比太阳更温暖,比湖水更温柔,比山风更亲和,比天空能宁静,那是一颗被冰冷石头所包裹的最炙热的火种。
她不敢承认这一点,因为一旦承认了这一点,就代表着她和尘世之间不再有距离,就代表着她肯定了生命的意义,就代表着她将永远地死去,她不害怕死亡,她不在意生死,可是,她不愿向天地屈服,她不愿接受生来如此,她不愿放任这残忍的虚幻的美梦。
她知道,她和花猪一样,懵懂的生,也终将懵懂的死。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花猪,还是她,都没有选择。
她知道,所有人都一样,都在向着那片虚无的深海,拼命地游,拼命地游,直到呼吸被沉重压垮,直到身体被自然压碎,直到伴随我们一生的名字被时空彻底抹去。
那片海的深处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在这条抵上生命的路上,无穷无尽的生灵粉身碎骨。但深海不在乎,深海自会净化一切,深海纯净如初。
李墨云最后抚摸了小土堆,给花树浇上水,起身往那个破旧的堪堪够遮风避雨的小房子看去,隐约之间,她觉得杨猪儿的背更加佝偻了,不过,他身边的小狗更多了,它们都是花猪走后来到他身边的,它们的身上都有着花猪的影子,只不过这些狗没有名字,它们终将成为大地上的无名之风,成为深海中的梦幻泡影。
“我们回去吧。”李墨云看着风溪的大地,看着远方的山色,浅淡地说。
“好。”潭影站在李墨云的身后,轻声说。
从小山坡下来,走在风溪的小路上,穿行在她再熟悉不过的田野间,在无穷无尽的无法阻挡的宁静中,她一步一步,脚步缓慢,在完全的寂静之中,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
清风永远与她作伴,大树是她的同行者,她与世界相遇又道别,潭影则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
她经过那个熟悉的池塘,她在大树底下驻足,感受时空的真谛,偶然抬眸,她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人,她看见花猪在田野间奔跑,她看见张大妈在土地上有说有笑,她看见李小水依旧奋笔疾书,她看见一群老人在乡间小道上佝偻着脊背慢行。
她对他们微微一笑,继续向前,她走到高山脚下,开始攀爬,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站上了山峰,她在那里遇到了风,最温柔、最肆虐、最冰冷、最狂野的风,她敞开胸膛,任由狂风穿过胸膛。
她感受到野草与清风共舞,她感受到白云在大地上游动,她感受到巍峨的高山沉默不语,她感受到破碎的时空在螺旋着向前。
于是,她也成为了野草、清风、白云、大地、高山、时空……
她忘乎所以,她看不见自己的神色,也不知道湖面上的倒影是谁。
她放下所有,步履不停,行至山崖,独自站立于高山之巅,大地与深渊,不过半步之遥,她平静如常,向下眺望。
在咫尺之间的距离下,那个熟悉的小山村是那样的渺小,那些熟悉的事物是那样的不值一提,他们的生命是那样的微乎其微,蝼蚁不如。
咫尺的距离也变得绝望,绝望令人发问。
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们到底有什么?他们到底能做什么?
他们是生命,他们有生命,他们能让生命成为生命。
可是,天地从不留情面,天地无情地折辱着他们,天地不值得祈祷与仰望。甚至,天地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天地也是同样的愚钝,天地不过只是天地而已。
是啊,事实如此,一切我们都改变不了。可是,我们就该如此吗?生命就该如此吗?
就任由其随生随死,忽生忽死,愚生愚死吗?
就任由自己永远被裹挟着原地踏步,就任由遗憾与绝望充满整片大地吗?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愿醒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置身事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如此冷漠无情?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视生命为虚无?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懂得却仍旧放任?
因为你其实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永远踏不出这一步。
你明明知道,人生是很短暂的,很多事情等不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是不行动?
你看见了吗?人的生命转瞬即逝,昨天还如花般鲜活的人,今天就能冰冷刺骨。
你看见了吗?人的命运荒诞无常,上一秒还天赐鸿运,下一秒就能跌入深渊。
你看见了吗?人的一生虚无缥缈,如梦似幻,真中掺假,假里有真,浮名苟利,勾心斗角,生存与生活,高台与谷底,表里表外,一千副面孔,谁又是真正的你?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闭上眼睛,看一看自己,看一看这个世界?
你为什么甘于堕落,甘于在大众的潮流中被裹挟着原地踏步?
你为什么能够成为那么多人,就是不愿意成为你自己?
因为,你早已忘记自己是谁。因为,你的放任早已使你自己成为茫茫众生中没有面容、没有名字、没有灵魂的一具尸体。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诞生过你。
人啊,自诩为智慧生命的人啊,你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样吗?
你是否感受过狂风?你是否聆听过河水?你是否陪伴过大树?你是否站上过山巅?你是否等待过日落?你是否遇见过小雨?你是否仰望过星空?你是否闭上过双眼?
你为何总是说着不明所以的话?你为何总是令自己都讨厌?你的心灵为何不能变得纯净?
你忘了吗?你原本生来纯洁无瑕,那个时候,你的笨拙和天真也闪耀着光芒。
你忘了吗?你曾在大地上奔跑,怀抱着最纯粹的好奇心叩问天地。
你忘了吗?你曾目光坚定,发誓一定要成为自己。
你忘了吗?你曾独一无二,灿若太阳。
但亲爱的,这不怪你,这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棒,你已经做得很棒。
亲爱的,不要流泪,不要泪流,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亲爱的,不要再伤害自己,你知道的,命运无常,生命转瞬即逝。多少人走着,就消失在路上;多少人爱着,就各奔东西;多少人跟随着,就失去了自己;多少人看着,就迷失了方向;多少人拼尽全力,就跌入了深渊;多少人大梦一场,就成为了时代的一粒沙。
晚安,亲爱的;晚安,每一个被误伤的生灵;晚安,大树;晚安,太阳;晚安,世界。祝你们都能拥有美梦,带着喜悦迎接即将到来的日出。祝你们都能拥有勇气挑战这个世界,永不屈服。祝你们有朝一日都能寻得自己的归途,坚定不移地向前。祝你们都能够在某一个瞬间堪破幻象,走出虚无之境。
在永恒宁静的山巅之上,李墨云仿佛拥有了一双穿透一切的眼,不论多么遥远的距离,她的视野依旧清晰无比。
她看见了无数人,她看见人群如潮水般奔流不息,她看见新生的大树取代枯老的大树,她看见田埂上爷爷干瘦的背影,她看见屋檐下王婆婆的独自坐立,她看见土地上的人们各自劳作,她看见花猪兴奋地四处奔跑,她看见漫山遍野的鲜花,她看见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她看见时空破碎、你我不再,她看见共存于这个世界的生灵在回望中渐渐退场。
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他们的生命。自然更迭,群星回旋,你我都会如风。
她对这一切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呢?是美好还是残忍?是喜悦还是悲伤?是平凡还是璀璨?是偶然还是奇迹?是别无二致还是独一无二?
她不知道,独处,思考,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身边空无一物,世界虚无一片。她想她会在无尽的宁静之中沉溺,她会在风来的日子化作风中的尘埃,燃烧她渺小的身躯,成为永恒的光,踏上属于她的没有归途的旅途。
可是,他却对她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把这场稍纵即逝的风吹得更加猛烈一些。
可是,他却对她说,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一定会再次遇见彼此。
可是,在他那澄澈美好的眼眸中,她却永远独一无二,璀璨闪耀。
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能这样心甘情愿地注视着另一个人?
那眼神是那样的澄澈、专注、明亮、温柔、美好而坚定不移。她又该如何是好?
当她看见那样的一双眼,她真的害怕了,她真的退缩了,她真的犹豫了。
她开始害怕死亡,她害怕她的死亡,但害怕他的死亡胜过一切,她感到一种深层的恐惧。
她开始变得懦弱,她不再自由,她的目光总是寻觅着他的身影。
她一眼就看见他站在大树之下,他不在人群之中,他遗世独立,灿若太阳。
他的身旁人潮涌动,她害怕他也转身走入他们之中。他向她回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她仿佛感觉他看见了她,他浅淡而温柔地笑了一下,便转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那一刻,她居然失控地向前踏出一步,差点跌落悬崖。
她稳住身形,往人潮一看,他依旧遗世独立,灿若太阳,他依旧向她回头,对她浅淡而温柔地笑,他向她伸出手,用灵魂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空空地望着他,渐渐地,世界开始在她的眼眸中展开,悲伤又绝望,明亮又多彩,所有的一切共存着,所有的一切从容自在。
一切都没有答案,但或许没有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
她笑了,在轮回不止的狂风中,在万丈之高的山崖边,她离开了她的大树,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轻轻往前一倒,跃下山崖,拥抱了大地。
当李墨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有些怔鄂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那尚且温热的湿濡提醒着她,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空空地看着春日的风溪,蓝天白云,清风大树,野花飞鸟,远处有耕作的村民,巍峨的高山若隐若现,春天的气息洒满了大地,春天抹去过去,春天带来新的生机,世界仿佛一副极美的画。
或许这就是生命。一切由天地赋所赋予,也终将回归天地。
在梦幻般的美丽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恍惚之间,她还是那个跟在爷爷身后迈着小碎步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恍惚之间,她好像还是那个独自走在风溪的田野上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的女孩;恍惚之间,她好像还是那个趴在课桌上静静听同桌讲话的少女;恍惚之间,她好像还是那个在王婆婆的照拂下自由成长的孩子;恍惚之间,她好像还是那个背着背包,挎着相机,不停地追逐生命和真理,最终又放下一切,安居一隅的人。
这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