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的身形,耳熟的声调。
二十分钟前刚见过的人就站在阳台前,抱着臂,手指挟了半支细烟轻抬在半空,姿态闲散,程冥却不敢认。
她将呼吸放得极其徐缓绵长,腰背微微弓起,一眨不眨凝视对方,仿佛误入了一场叫做一二三木头人的大型恐怖游戏,不能说话,不能动。
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注意力也不在这边,所以并不知道,菌丝在她周身铺成浓稠的海洋,黑浪翻涌,张开领域。
就如强领地意识的猛兽狭路遭遇,自然而然,爆发出了极强攻击性。
蔓延的寂静,像绷到极致的弦,松手弹开,或是绷断,必定有一方鲜血淋漓。
她是经通风管道回到公寓的。很庆幸,有王琦的能力帮她避过监控,又很不幸,假如不是王琦,她本不会卷入这些,不至于忧虑落入保障部视野。
更不幸,在此前,曲赢在她楼下站了一个钟头。
她隐瞒了,说谎了。
她也说谎了。
两小时前公共频道的请援消息她没理会,猜测是某个部门不慎走漏的实验体,甚至自导自演也犹未可知……类似的事她司空见惯,懒得掺和。
但紧接着,当她已抵达目的地,看看随后发布的又一个任务,又看看空无回应的公寓——
她深深皱眉,最终指尖一点,接了下来。
排查岸线坐标12.00,9至12.05,10区域内可疑真菌体。
正是防御中心内部工作者集体公寓楼的范围。
曲赢情绪很不好,肉眼可见。
像任何一个家长发现自家佯装乖巧的孩子实则叛逆得不行,有自己的想法也罢,最难以忍受的是对方拒绝沟通,把操碎心的家长排除在她的小世界之外。
这令她不仅感觉到危机,而且愤怒。
明明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程冥却觉得有看不见的波纹在流动,汩汩漫涌过来,欲将她拖拽入深渊。
看不见,但身体感受到了,来自顶级掠食者的压制。
长发闯入视野,乌漆漆地占满床铺,溢出,像沥青淌下地面,以程冥为圆点扩张,但最终,止步在了两米开外。
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阻挡,地板中央形成分明的界限。
曲赢将还剩大半截的烟掐灭,抬脚,向她走过来。
背后深浓的阴影浮动,就如游戏界面卡出BUG时色块垛叠错位,于是,顺着蛛丝马迹,程冥终于发现,原来,黑暗里早有一只只腕足爬满墙壁,在地板铺开,从天花板倒悬。
只不过,这种头足纲生物,从来最擅隐藏,最擅伪装。
“小溟,我跟你说过了,有事,就找我——”
程冥听到她的声音,压低了,轻慢的。尾音上扬,不是勾人,是锋利。
仿佛古神的呓语,能直接刺破颅骨,扎进脑神经里。
她缓慢张了张口,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逃不了。
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想法。
她明白了那句“她会威胁到我们”,更明白了过往面对曲赢时,那总无所遁形的压迫感来自何处。
曲赢是被辐射污染的变异人,是像她一样的人怪共生体,还是根本就是变异生物拟态……程冥不知道。相识十二年,她对她一无所知。
难怪她往往一出任务就人间蒸发,难怪她的工作保密。这就是她身份特殊所在?
如果是以前,程冥大概会震惊,恐惧,甚至有些崩溃。但最近经历得属实有点多,多到她脑子一片麻木。虽然意外,却觉得太过合理。
而且,那些触手上隐约流转的透明邪异花纹十分眼熟——上午那道应激测试的全息投影程序,是以她为原型编写的。
“不许靠近。”
程冥尚处在恍然与恍惚激烈变换的心情里,蓦地,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吐出这威胁满满的四个字,她一愣——
话不是她说的。
菌丝圈占领地,将强势入侵的腕足拦截在外。两只深海巨妖相逢,皆蠢蠢欲动着只想对方绞杀。
然而遭罪的是程冥。
她想喝一声“闭嘴”,却没能成功。
曲赢一瞬间就明白了,脸色冻得能掉下冰碴,“你也配跟我谈?”
被宿主和敌人双双嫌弃的寄生怪并不在意,牢牢抢占身体权限不放,对曲赢陈述事实:
“你叫的就是我。”
虽然声调一如寻常无感情的冰冷,但其内容确实嚣张犹如挑衅。
光线幽弱,程冥只能通过模糊的面容和肢体判断对方情绪。她眼睁睁见曲赢从疑惑、至恍然,继而怒气勃发,程冥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是说讨厌小溟这名字?怎么现在倒应得欢了?
夜色深沉,模糊线条扭动弥漫于四面八方,如同传说中的克拉肯海怪,未见全貌,更难以名状的恐怖。
对上曲赢这种单在保障部服役时间都超过十年的“老怪物”,新生的鱼菌确实稚嫩如婴儿。
菌丝节节败退,崩断,解离,蚕食,腕足逼近,像海水层层积压上来。
程冥快喘不上气了。
更倒霉的是,寄生物这会儿不知在发什么癫,控制了她的肢体,令她没法服软,更退无可退。
你们打就打,能不能放过她……程冥一口血哽上喉咙,皮肤下方被迫现出鳞片抵御压力,这对本就足够虚弱的躯壳不亚于酷刑。
触手绞住发丝,曲赢走到了床前,目光如实质的冰锥,身子前倾。
掺杂丝丝薄荷凉味的苦香更浓。
程冥忽然有点庆幸这是晚上,而她根本没机会开灯——对方颈后延伸出的那些像透明虫豸大军的粗壮触腕实在可怕。
混沌里张开的那一双眼睛,比起灾难片中任何巨兽BOSS的CG形象都不遑多让。可悲的是,她居然能看到活的。
嗵,嗵,程冥仿佛听到血液冲击心室心房的声音……耳鼓膜震鸣,脑脊液超压,眼角渗出了泪水,就在一刹那,她肢体感觉恢复,发现自己能动了。
——寄生物临阵脱逃,缩了回去。
决策没经她同意,后果居然要她承担。
像突然从黏稠的液池破水而出,程冥咬紧牙关,千钧一发从濒死的眩晕里回神,急喝:
“赢赢姐!”
……
天杀的鱼菌怪!
差点被牵累连坐。程冥死里逃生,倒回床大口大口喘着气,在心底破口大骂那无耻寄生物无数遍。
被恶心了够呛的曲赢也总算是冷静下来。虽气急败坏,但确实没办法,总不能现将程冥劈开来扒一扒。
她在灯亮起前便收起了那骇人一面,恢复成人样坐在床边,四指已经在床缘敲了许多个回合。
菌丝断成一缕一缕,凌乱散落在她们之间的雪白被单上,像怪物受伤后遗留的独特血液。
曲赢压着厌恶仔仔细细观察了样本,末了,皱眉一锤定音道:
“得了,跟我走,回部门去试试能不能把它挖出来。”
她说动就动,站起身,声音异常冷酷坚决。
可以不上报,但她不能容忍程冥留着这么大个祸患。
程冥靠在床头,用力呼吸缓解着不适,闭眼厘清思路。
“赢赢姐,你能保证我还有自由、还能正常在研究所工作吗?”她问。
她不清楚她口中那部门具体情况,想也知道是不能跟她这种外部人员透露的。
但她作为前沿科研工作者,尽管权限还不够大,但对当今科技水平有着相对准确的估量,对自己身体状况更有着比任何人都更精确的判断。
除非寄生物乐意抛弃她另觅新主,凭人类的手段,做不到无痛将她们分开。
单看王琦这档子事也可见一斑——她从曲赢口中大致了解到了原委,王琦早已遇害,活体大脑被拥有变形能力的智慧怪物操纵,相当于另类的寄生。保障部发现了这点,但因不清楚对方动机,也没把握拯救人质,只打上了特别标记,暗中追踪观察。
“赢赢姐,你知道我不能走,我得留在这。”程冥睁眼看向曲赢,一字一顿,“我必须、留在研究所。”
她抬起右手,扯着脖颈的银质细链,从胸口拽出了一枚红色贝壳,轻托在掌心。
深夜的灯光苍白幽冷。
她像托了一颗有些褪色的小小心脏,嘴角还挂着若无其事的笑,但高高仰起头望她,剔透的瞳孔已经再度湿润,被光线折射出粼粼的碎星。
“……”
曲赢久久盯着那边缘已被磨得平滑的饰品,终究败下阵来。
她深吸一口气,“你压制得住它吗?”
“正在摸索。”程冥点了一下头。
听着两人讨论怎么对付它,这会儿她体内的鱼菌倒是乖觉了,默默不做声,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曲赢按按额头,左右踱了两步,有些烦躁,显然对这处理结果不是很满意,却无计可施。
“赢赢姐,你得接受,小朋友,是要长大的。”程冥“体贴”地安慰她。
她站定,“呵”地哂笑一声,表示赞同:“长大了,翅膀硬了。”
曲赢看她慢条斯理将海贝揣回胸口,眼一眯,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被感染的?”
程冥手一顿,抬眼,“赢赢姐……”
曲赢顿有所觉,一字接一字:“说、实、话。”
她眉梢下碾,原本细长的柳叶眼弧度愈敛,压迫力瞬间彰显无遗。
……好吧。
程冥无奈,迎着她锐利的目光,神色平静:“做了个小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