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静之更换了装束,着一身浅棕色亚麻唐装,虽已年过八十,脊背却并无佝偻之态。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跨过门槛朝诊疗室走来,红光满面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这副模样落到祝流双眼中,她竟觉得谢医生的精神头比她母亲还要好上许多,哪里像是个体弱年迈的老人?
“谢医生。”母女俩急忙起身,异口同声道。
谢静之绕到红木方桌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不用拘束,坐。”他说话不紧不慢,“先把左手伸过来。”
顾春玲当即照做,将左手平放到脉枕上。
谢静之给顾春玲把脉的同时不忘观察她的脸色,语气和顺:“你这脉象弦细无力,肝肾不足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祝流双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顾春玲张口伸出舌头。
只见谢静之几不可查地皱眉,尔后是摇头:“舌质黯淡,有瘀斑有齿痕。舌苔薄白,正气亏少,痰瘀阻滞……”
祝流双一直带母亲看的西医,初次见中医把脉诊疗,听得云里雾里。她不好意思地出声打断道:“谢医生,我母亲这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谢静之撤了手,提笔开方,他温和地解释道:“西医把类风湿归结为免疫系统疾病,人体的免疫系统十分复杂,有些是遗传决定的,有些是外因引起的。
“而在中医里,你母亲的病属于肝肾不足,痰瘀阻滞。所以要想缓解症状,须得开一些补益肝肾的方子,祛瘀化痰,活血通络。
“太子参,熟地黄,白芍,黄精……这些药材可以改善你母亲的病情。”
说会儿话的功夫,谢静之已将药方写好。他拿起方子递给祝流双:“抓药可以去仁德药房,就在市人民医院往北300米的岔路口。”
祝流双恭敬地双手接过药方,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
“你母亲的身体积弱已久,先吃半个月,后续再调方。”谢静之又转头面向顾春玲,“夏天阳气盛,正是做督脉灸的好时机。督脉灸可以激发人体内的阳气、经络、调整气血,增强体质。先给你开一个疗程,看看有没有效果。”
顾春玲这回称得上是一个听话的病人,无论谢静之说什么,她都点头应允。末了又用眼角的余光去瞥祝流双的神色。
“那费用怎么算?”个人坐诊不像医院,可以直接去自助机上缴费。来之前祝流双就已经做好了付高额诊费的准备。
结果却出乎意料。
“诊费100,督脉灸150一次。”听到谢静之如是说,祝流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有名的老中医收取的诊费竟比刘主任的专家号都低。
她也曾在网上搜索过一些知名中医大拿的号子,没个千八百根本挂不到。要是从黄牛手里购买,要价还得再翻一番。
不仅祝流双吃惊,连带着顾春玲也有些惊诧。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可一直在计较着钱的事。
谢静之大概瞧出了祝流双母女的疑惑,笑呵呵道:“年纪大了,看不了几个病人,所以不挣钱。单纯是闲不住……想着能治一个是一个。”
“先生大义。”祝流双抬头,敬重之情溢于言表。再次望向墙上挂着的“医者仁心”时,不觉眼眶一热。
“好孩子,跟着阿袁去登记付款吧。”谢静之指着门边等候着的袁小琴道,“督脉灸大约要两个小时,你可以在园子里四处逛逛,就是外头有些热,小心中暑。”
“好……麻烦谢医生了。”道完谢,祝流双随袁小琴出了诊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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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的园子里有一株凌霄花,主干粗壮遒劲,伸展出的枝条依附着白墙攀援而上。
烈日照耀下,茂盛的叶子层层叠叠,一点儿也没打蔫儿。橙红色的凌霄花从叶片中间冒出来,一朵接一朵。远远望去,好像一树燃烧的红云。
祝流双在矮墙边驻足,仰着头从花簇的间隙中寻找天空。
她的记忆里,也曾见过一树热烈开放的凌霄花。
那是在“人间草木”电台,某一期节目的封面上。
不过,同样都种在白墙黑瓦边,照片上的那棵要比眼前这株小上许多。
祝流双自嘲般地苦笑:又开始睹物思人了。
园子里静悄悄的,东边的泥地上种了许多绿植,都是她未曾见过的。思及谢静之的中医身份,她猜测大约是一些常用的草药。
空气里偶有饭菜的香味飘来,祝流双回望了一眼厨房的方向,袁婶已经在做饭了。
陈关村虽是新农村改造区,家家建了别墅,但依旧保留了柴火灶。炊烟从长长的烟囱里飘出来袅袅盘旋而上,荡至半空消失不见。
祝流双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心中突然极其想念过世的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的村子就在陈关村隔壁,因而今天来时她都不用导航便顺利地寻到了路。
两座相邻的村庄,中间隔了一个望不到边的浅水湖。湖的这头别墅成群,前来体验农家乐的游客络绎不绝。湖的那头环境闭塞,老屋破败,年轻人纷纷去城里打拼,仅留下孤寡老人坚守家园。
她恍惚着从矮墙前走过,慢慢踱步到园子的东边,寻了一处阴凉蹲下来小憩。
泥地里的植被郁郁葱葱,姿态各异,她不觉看得入了迷,连外边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对这些感兴趣?”一道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头顶盘旋。
祝流双闻声抬头,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
从下往上看,她能望见他浓密的睫毛。纤长却不卷翘,像蝴蝶的翅膀,拂过她震颤的心尖。
为什么何铭会来这儿?
祝流双既惊又喜。
她不知道他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她只晓得与他对视的第一眼,她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不等祝流双作答,何铭就指着地上的植被说:“你左手边的是百花蛇舌草,可以消炎解毒杀菌。前边花穗枯萎的是夏枯草,有清肝明目,消散结节的功效……”
他虽未继承外公的衣钵,但小时候也被逼着读过一些草药典籍,帮着侍弄花草更是不在话下。
祝流双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学……学长。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保持着下蹲的姿势纹丝不动,可腿却已经酸麻。
“上回忘了告诉你……谢静之是我外公。”何铭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带你妈妈来看病?”
“嗯,谢医生……和我妈妈在诊疗室。”祝流双磕磕巴巴说着,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知是外头太热还是蹲久了的缘故,她忽觉眼前一黑,下一秒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两步几欲摔倒。好在何铭及时出手拉住了她的衣摆,才将她半个身子从半空中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她的面颊擦着何铭胳膊上裸露的肌肤而过。
“腾”的一下,脸红透了。
她都来不及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砰砰砰——”心脏欢快而热烈地跃动。
“不好意思……学长。”祝流双找回理智飞快解释,“我可能是蹲久了……体位性低血压。”她战战兢兢,生怕何铭以为自己是在“投怀送抱”。
“能站稳吗?”何铭的面色没什么大变化,低头望着她通红的脸问。
“可……可以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祝流双懊恼,为何每回遇上何铭都要出点小状况。
不过眼下的情形并不适合她进行自我剖析和深刻反思,她该考虑的是怎么自如地跟何铭继续话题。
午饭吃了没?你来这儿是来做什么的呀……
祝流双被自己短时间大脑短路的惨状给打败了,磨蹭良久也吐不出半句有意义的话。
“外面这么热,你要不要回诊疗室休息一下?”何铭见她一副面色凝重的模样,反倒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哦,好!”祝流双吐出两个字,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迈出了“灌铅”的腿。
两人错开半身的距离往前走,何铭在前,她在后。
夏日正午灼热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皮肤表面隐隐传来刺痛。祝流双用手掌盖住胳膊,低头看地时不经意间瞥见了两个快叠到一起的影子。
太阳在他们的正上方,影子变了形,矮矮胖胖的。一高一低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相携向前,煞是亲昵。
心里升腾起沮丧,祝流双瘪瘪嘴,对着自己的影子挥舞拳头。
她大约连“影子”的醋都想吃!
何铭的脚步在诊疗室门口停住,他回过身来叮嘱:“我还有事,你自便。里外温差大,如果觉得冷我可以帮你向袁婶借一件薄外套。”
明明前一句话不显半分温度,可偏偏他又补了后半句话,将她一颗宕下谷底的心又重新捞了起来。
祝流双心里五味杂陈,她挠挠鼻尖道:“没事,我不冷。谢谢学长的关心,你去忙吧……”
“好。诊疗室边上有个书房,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那里打发时间。”何铭说完便迈开长腿快步朝一楼客厅的方向走去。
他对待别人也是这样吗?
望着何铭的背影祝流双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已经被他列入了“朋友”的队列,所以能够得到些许优待。譬如,为她解答难题,简单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毕竟,如果是普通病人家属的话,他没必要为之驻足并特地关照吧?
这和她料想的有很大差距。
原以为从“微信列表里躺尸的朋友”走到“现实生活中不只是点头之交的朋友”要跋涉山水,历经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
没成想,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当然,祝流双并不满足于此。她就像是一个贪婪的“捕猎者”,尝到甜头后开始祈求更多。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自己不只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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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疗室里中央空调正吭哧吭哧卖力工作,室温维持在27度,与外头火热的天气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祝流双刚走进去,胳膊上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阿嚏——”紧接着,鼻子一酸,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小祝啊,冷冷热热当心感冒哦……”
她望不见帘子对面的情形,理疗室里的两人却把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祝流双寻了个吹不到风的角落安静地坐着:“谢医生,我很少感冒的,没事没事。”
她盯着诊疗室墙上的“医者仁心”出神:难怪初见便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来。
这四个字,大约出自何铭之手。细细看,笔锋运势与那日他随意写在草稿纸上的字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