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外面的时候，努力将脊柱一节一节挺得笔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也确实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场空白的梦，或许有蝇营狗苟之辈在里面加了点料。但不管是梦还是幻境，都是假的，都不会对她造成真实的伤害。

她的左手发着抖，放到胸口的位置，空荡荡的。

“后劲儿真大。”她萎靡又漫不经心地想。

蜃海打开身侧的储物袋，里面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她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从角落里拿出一小叠布料。那是遮光用的布条，目前只剩这块巴掌大小的部分。很明显，布料不够用了。

她看了看天色，历练是卯时三刻集合，当下天仅仅微亮，还有一些时间。

特别制作的遮光用布条由民生堂发放。

太仓剑宗有三个重要职能部门：宗主殿、民生堂、刑罚司。蜃海打交道最多的是负责任务发布和资源分配的民生堂。

她初到剑宗的时候去过宗主殿一次，至于刑罚司，她也只是听说过有这个地点，并没有亲眼见过。据说，刑罚司的弟子在服饰上与其他弟子有所区别。而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刑罚司的弟子着黑裳。

蜃海站在高大厚重的木门前，抬头看向木门最上面雕刻的巨大木龙。每次来此地，她都会看看这只巨型的木雕。

那是一条身形很庞大的龙，龙躯沿着民生堂的堂顶盘卧着，龙的两只前爪一左一右搭在两侧的门上，而龙首则微垂着，盯着来往的弟子，没有刻上眼睛，因为刻上眼睛，龙就活了。

并非说笑，木龙的眼睛处是启动这架巨型杀器的开关，开关握在民生堂堂主的手里，这一处是护山大阵的一部分，宗门遇到极险极恶的危机时，龙就会“活”。

蜃海知道凡间的帝王会用龙来自比，其实哪怕是在修真界，龙仍旧是一种很高贵也很罕见的传说级生物。

有传言说，五百年前的龙天尊原型便是一条巨大威严、金光闪闪的龙。但当下不管是修真界还是凡间都没有史料能够佐证这一点。

野史写的倒是挺多，而且五花八门各种各样，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写不到的。

甚至有野史就说了：龙天尊原型是只小白狗。而且那位野史作者列出了不少佐证，一时之间这条劲爆消息冲击了整个修真界。

劲爆消息来得快，去得也快。

几个天尊的维护者硬是组了个队伍，不远千里，亲自把那个污蔑天尊是小白狗的修士给抓了出来，然后把那造谣的修士祖宗十八代都扒了一遍。

原来这修士竟有狗妖血脉，此番造谣纯粹是往自个脸上贴金呢。

经过了这一打事情，写野史的那些不管是妖啊还是人啊都消停不少。

蜃海对神话传说兴趣不大，只是关于龙天尊的故事传播太广了，她也被动听说过不少。她心里觉得，比起龙来，这位龙天尊从行事做事来看，更像个人。

兴许是因为龙天尊姓龙，所以旁者就给他安了个龙的身份。她又想到自己姓蜃，而她还真是个蜃妖……

这真真假假的，谁又说得准呢？

她推开木门，走进民生堂。

铜黄色的大厅内弟子并不多。负责发放布条的弟子与之前那位负责任务结算的弟子并不是一个人，也不在一个窗口。

资源发放窗口的台子就正常多了。对于蜃海这种不会御剑，个头还不高的剑修来说十分友好。

她到的时候，窗口前面已经站了一个弟子。是个身穿黑色长衫的年轻剑修。

还真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蜃海悄悄多看了几眼。她注意到刑罚司的服饰上也是白鹤，并非是黑鹤。然后，她还注意到对方腰间挂着两把长剑。

用双剑的在剑修中并不罕见，当然也并不常见。毕竟从客观条件来说，双剑比起单剑得多保养一把，而剑修么，生活上都比较拮据。

刑罚司的这位剑修束着高马尾，身姿笔挺，声色清越：“给我来百尺遮阳布。”

蜃海很早便注意到民生堂的弟子基本都是一副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的疲惫模样。

黑衣剑修面前这位负责分配物资的民生堂弟子也不例外，他看着就是那种埋头干活，应付了事，啥都不想管，只想早点回去歇息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无精打采的弟子拿账本的手顿了顿，随后竟然抬起了眼，面无表情讽刺道：“你要当饭吃啊。”

想来百尺遮阳布确实多得离谱。

刑罚司的弟子简略解释道：“任务需要。”就跟没解释一样，但也勉强算个回应。

“百尺太多了。”民生堂的弟子皱着眉毛翻看账本，“宗里很多体质特殊的弟子需要遮阳布生活，你要的量能发给七八个弟子。”

蜃海那裹遍全身的布量，也就八尺而已。

“那就五十尺。”刑罚司的弟子听罢，直接砍了个半。

民生堂的弟子：“……”

他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黑衫剑修：“你是来碰瓷的吧。”

刑罚司的弟子并不生气，他从怀里拿出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令牌递了过去。

民生堂的弟子接过令牌，扫了一眼便闭了嘴，什么都没再说了，他扯了扯手边的拉绳。

“叮叮叮——呲——”一阵紧凑的铜铃声音，接着一阵蒸汽升腾的声音。

一只眼熟的细长钢铁手臂从暗门里伸了出来。

与之前蜃海遇到的那只机械手不同的是，这只机械手戴着的棉布手套是红色的，她记得上次那只是白的。或许机械手之间就是靠手套颜色来区分的。

蜃海扫了一眼前台弟子身后的那面铜墙，她猜测墙的后面可能有一台巨大的机械装置，而装置上——她的视线又移回到了机械手，大概有很多条这种模样的手臂。

毕竟民生堂里窗口很多，每个台子后面都有一个暗门来供机械手穿行。

尽管民生堂表面上并不参与剑宗的攻守防护体系，大多时候都在扮演一个不怎么发声的后勤角色，可盘旋在民生堂堂顶的巨型木龙，还有堂内蜃海亲眼见到的这套成熟的机械体系，都在说着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这是一个有战力的堂。

蜃海想到了肖夜白，这位年纪还很轻的人在老宗主闭关之后，能以少宗主的身份行宗主之实，让宗主殿没有被架空成一个虚名，也让太仓剑宗继续保持着南部第一宗的地位，可见其手腕高明。

她这边正发散着想法，而那边关于遮阳布的分配也到了尾声。

“百尺。”民生堂的弟子从机械手那接过一个储物袋，“一毫不少。宗里弟子们的生活物资还不至于从刀尖上省。”他将袋子递给刑罚司的剑修。

黑衣剑修接过储物袋，也没核对，直接拱手道：“谢了。”

“哪的话。”民生堂的弟子也拱手行了一礼，“祝君一行，安然而归。”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黑衣剑修拿到遮阳布就要离开，只是在转身的刹那与蜃海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于是她便将对方的样子看了个正着。那是一张清秀但也冷冽的面孔，与黑衣剑修的声音完全相合，对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视线却很锋利。

蜃海不太适应这种直接的眼神接触，正要躲开时，却见到对方率先垂下了眼，而后匆匆与她擦肩而过。

蜃海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到她领遮阳布了。

整个过程很顺利，民生堂那位弟子全程低着头写账本，看也没看蜃海一眼，红色的机械手也并没有像之前白色的那只一般人性化，很纯粹地取物送物，是个完完全全的机械工具。

——并没有灵魂。想到这，蜃海自觉有些好笑，机械工具又怎么会有灵魂呢？大抵是之前那只机械手好像拥有情绪，导致她产生了错觉。

拿到布后，她第一时间便将自己裹好，然后抓紧时间赶去历练的集合地点。

……

太仓剑宗，空中某处位置。

三位身穿绣鹤黑衫的剑修停在空中等着什么。不稍一会，一位踩着一柄飞剑，腰间还挂着一柄的黑衣剑修与他们汇合一处。

“我刚才看你好像是走着出的民生堂？”一位骑在悬空飞剑上的剑修好奇问道。他了解自己这位同伴，为了效率，基本都是御剑而行，何时要靠行走往来？

从民生堂领完遮阳布的黑衣剑修没有回答他，而是扭头对一侧御剑而立的剑修道：“拿到了，百尺。”

御剑而立的那位是四人当中的领队，是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袍子里，看不出模样的剑修。

那剑修脚下踩着一柄飞剑，而腰间，挂着另外两柄开了刃的长剑，竟是个用三柄飞剑的修者。

骑坐在飞剑上的少年见自己没被搭理，荡着垂在剑两旁的长腿嬉笑着调侃道：“脸还红了，不说说遇见什么了吗？”

他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但年纪小不意味着不挨打，他时常因为自己那张没个把门的嘴，挨着不同人的揍。

但揍可以挨，记性是从来不长的。

这会儿他凑到被派出去拿遮阳布的剑修旁边，贱兮兮开口重复问道：“看见什么了？说说。”

黑衣剑修脑海里闪过蜃海的样子，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十分不自然道：“闭嘴。”

骑着剑的少年虽然被凶了一下，但是他并不在意，反而大笑起来，若不是因为现在悬于空中，怕是非得原地打起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