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为什么拦着我?我还没撒完泼,发完火,最后还差上个吊。”南鹭趴在木楼栏杆上,没精打采地打量着楼下广场上的众人,同时重点关照了一下魏长老略微有点反光的头顶。
“上……上吊?”南煜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对啊。”南鹭倒是颇为无所谓,她给了一个极为肯定的回答,“按照人族的处理方式,遇见丈夫出轨的情况,就该撒泼打滚最后还需上个吊。”
她转过身,坐到栏杆边缘上,无辜地瞅着面前这位与她容貌极为相似的公子,像只猫儿。
“撒泼?”
“昂,显得热闹。”
“打滚??”
“是的,增添动感。”
“上吊???”
“没错,升级冲突。”
南鹭看着不可置信的哥哥,纯良地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好心地帮助他理解与接受这不容置疑的现实。
南煜捂着自己的心口,重重吸了一口气。
他有些后悔陪着对面这个狗东西来太仓剑宗了。狗东西能遇见什么危险呢?会遇见危险的明明是他自己。再者,肖夜白的地界能出什么事情?所以他为什么要跟来?
难道南鹭希望他跟着他就得跟着吗?
他真是做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短短一瞬间,南煜的思绪飞速地变化着。最后,他闭了闭眼,认命道:“……我很庆幸拦住了你。至少南海的脸面保住了。”
然而这话才出口,他又惊觉由于南鹭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地败坏南海的脸面,所以南海早就没多少脸面了。
清贵雅正的南海二皇子殿下继抬起一只手捂住心口后,又抬起了另外一只手,当两只手全都捂住心口的位置时,他的表情慈祥又安宁,如同老僧入定般宁和。
南煜再次重重吸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学的?”他尽量和颜悦色地问。
“渔村的刘娘子那里,巷子街的王婶子那里……”南鹭说出了一些南煜听都没听过的地名,见都没见过的人物。
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南煜的接受能力变得更好了些。
“这都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学这个?”南煜又问。
南鹭见哥哥想知道理由,于是颇为认真地解释道:“我是妖族,你我都是妖,可白白是人。我想离他近一点。”
“白白曾经说过人间的烟火气很暖。你知道什么叫烟火气吗?”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只是——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看着南煜扭曲到不可名状的脸,好奇发问。这次,她是真的很好奇。因为自己的这位二哥哥,是位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黑冷着一张脸的存在。
南煜的那张脸,何其冷的一张脸。她一直以为岩石都要比南煜的脸多一些变化。
现在,南煜脸上这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南鹭也是头一次见。多新鲜呐,这难道就是人族里形容的“铁树开花”?她多看了几眼。
“不用在意这个。”南煜告诉她,“重点也不是这个。”他强调。
“你没有必要去接触那些人。”南煜道,“你也没有必要去学那种……那种……”仿佛说出来都是一种侮辱。
“你根本不需要知道什么是烟火气。”
“王,只要呆在‘上面’就好。”南煜看着南鹭,像看个还没长大的,依旧不懂事的幼稚孩子。
在南煜说话的这个过程中,南鹭一直笑看着他,就像在看什么值得称道的、表演精彩的戏。
见南煜说完,南鹭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顺着自己之前的发问进行了下去:“烟火气便是凡间寻常人家的生活琐事、鸡毛蒜皮、柴米油盐。”
她移开了放在南煜身上的视线,而是叹了口气,仰头看着高高的天空:“我想与白白做对寻常夫妻,我们会斗嘴,会相伴,会一起逛庙会……喜、怒、哀、乐全都纠缠在一起……”
“但那是不可能的,对你、对他。”
南鹭笑了笑,她收回了望着天空的视线,犹如从云端再次落回大地。她从栏杆上跳了下来,继续无精打采地趴了回去。
南鹭发现,相比之下,还是魏长老闪着光的头顶更有吸引力。
她从一个月前刚刚知道白白跳出了个未婚妻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准备这场表演。
她准备了很久,可是最精彩绝伦的操作还没有展现发挥出来,就让自家哥哥一句话闷了回去,这种感觉就像刚要用出震惊众人的大招时却被喂了满嘴的沙子。
而理由是:嘴张的太大,有损颜面。
——狗屁不通的理由。
她难道没有尽到南海三公主殿下该尽的义务吗?她尽到了,否则的话,按照她的脾气,一个月之前,在她刚刚得知那个极为令她不喜的消息时,她就已经到了太仓剑宗。
她既然已经尽到了义务,做点事情开心一下又能如何?
脸面那种东西,是表现的“优雅”就能拥有的吗?倒不如让她拿来当个消遣。
南鹭的嘴角带着笑,只是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她想,哪怕容貌再相近,也无法做到真正的“理解”。就好比她与母皇的关系,虽然只是隔了一张肚皮,却仿若两种生物一般。
魏长老的讲话终于完毕了。这场讲话就像没什么嚼头的木块,又干又硬。剑宗的众位一本正经的表情下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肖夜白与南海两位殿下分别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不过剑宗每月历练之前的讲话并不需要少宗主出面,所以也没有谁留意到肖夜白的缺席。
蜃海留意到了,但是她仅仅从地上站了起来,把手中那本破破烂烂还有些发黄的书随便塞进了胸口前的衣服里。
传送大阵要启动了。
启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极为特别又焕丽多彩的画面。
白色的辉光从阵法刻印处亮了起来,圆形的广场化成了黑色的深渊,参与历练的众人依旧站在原本站立的位置,他们的脚下有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他们与洞口之间。
有轻微温柔的风从深渊传来,穿过看不见的屏障,吹动起众人的衣角。
与往时的传送相同,接下来屏障会消失,上方站立的众位要落入到深渊中,然后顺着剑宗的前人安置在其中的路标,抵达剑宗的秘境。
蜃海感觉自己好像化成了一滴水,从看不见的门上滴落进无波无垠的海。屏障下是一丝光都透不进的如夜般的空间。
身处其中,蜃海突然有种感觉,感觉在这个地方,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文明赋予它们的意义。
这种感觉无关乎痛痒,影响的不是肉身而是灵魂之类的东西。这令她不由自主地产生关于虚无的畏惧。连时间空间都失去了意义,存在于当下时间与空间中的“她”,又能有什么有关“存在”的意义吗?
眼前不能视物,耳边没有声音,就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活物。过不了多久,她这唯一的活物也会被无尽的虚无吞噬与泯灭。这种念头就像某种关于危险的预警,蜃海逐渐发觉她感知不到自己的指尖、脚尖。
一旦意识到这点后,对于身体部位的感知能力加速失去。又或许失去的并非是感观,而恰是那些无法感知到的身体部位。
“咚——咚——咚——”
在一片突兀的寂静与虚无里,蜃海的耳边乍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古钟声鸣。
很熟悉的声音,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剑宗古钟发出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朝着声音源头处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焰火升起、逝去的转瞬,有巨声的雷音砸在虚无的空间,破开了惑心的迷惘。
蜃海睁开眼睛。
眼前不再是绝望压抑且无边无际的黑。
星星点点的苍蓝雷光在漆黑的世界中划出了一条路。
威严冰冷的苍蓝雷光散发着不熄的光,在这片深渊之中,既是指引也是方向——“信标”。
尽管蜃海对秘境的相关信息所知甚少,但当她看见那些苍蓝雷光中包裹的锈迹斑驳的长剑时,便明白了信标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为什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唯有“大”宗门才能拥有开启秘境的资格。
太仓剑宗的修士极其爱护自己的佩剑,那是过了命的老朋友,是不可割舍的半身,堪比性命。可是作为信标的长剑却满是缺口,生了锈迹,孤零零立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空间中。
这些剑,已经离开剑主很久很久了。
剑修的剑,唯有一种情况才会永远离开剑主——
那便是剑主身亡。
独属于太仓剑宗的剑势威压充斥着整条道路。雷厉的剑意,并未有温情的味道,只是走在路上的众生,却真切感受到了来自冷酷雷鸣的守护。
剑主不再,剑光长存。
从那些残破的老剑上散发的雷光照耀起了前行的方向。
这条苍蓝雷光指引的路一直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蜃海控制不住地想:在最初的最初,第一批来到这片黑色空间的修士,是如何寻找方向,如何找到隐藏在其中的秘境?
就像是,第一批踏入沙漠的开拓者,会知道绿洲的方向吗?或者,当连绿洲的存在都不知道是否属实的时候,还能拥有前行的勇气吗?
这里该是多少好手的埋骨地,多少修士的葬身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