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里,翟檠正坐在柜台后面全神贯注地拨着算盘,核对账目,竟完全没发现来人了。君澄境就那样安静地看他算完手头的那一笔,才缓缓开口:“打扰先生。”
“哟!失礼失礼,算珠儿弹太响,没注意。”翟檠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就扬起了热情亲切的笑,站起身,“二位等多久啦,是抓药还是看诊呐?”
君澄境近前,将怀里的东西放在了台面角落的空位上,“我们才刚踏进门,并未久候。叨扰先生,我们不抓药不看病,是来找人的。”
翟檠瞥了下柜台上的那堆吃食,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戒备,笑容随之敛了几分,目光着意将二人又扫了一遍,才后知后觉,“李、李小姐?!”即便是处于惊讶的状态中,他的音调也牢牢固定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随后又转向君澄境:“那你是?”
没等对方回应,他急忙绕过柜台,走去将大门掩上了,“二位,来,里边儿坐。”
二人便跟着他,坐在了一张摆着茶盘、茶海、茶则……总之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方桌旁。
翟檠点了两根蜡烛搁在旁边的灯架上——这是他独特的待客习惯,室内光线需保证充足。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彼此更顺利更“明亮”地交谈(不过大前提是,蜡烛是找熟人买的,便宜,得多)。
打点妥当后,他坐在了两位“不速之客”对面、蒋岌薪平时常待的位置。“准备不及,就只有几盏清茶招待李小姐和这位公子了。你们是来找先生的吧,他出去办事了,不知何时才回来呢。”
相较之下,君澄境可谓一点也不客套,悠闲自在地啜了口茶,由衷地夸赞一句,就像个多年没造访的旧友,熟稔地四下打量,最后目光停在了茶案边的那只陶质蟾蜍身上,“请问,这是您的还是宁熠的?”
他嘴上这么问着,同时却毫不客气地将那小玩意儿拿在了手上,赏玩起来,“呵,不愧是他。”他笑笑,边说边拨弄蟾蜍嘴巴里的铜钱。
翟檠礼貌一笑,将那没来得及出口的回答变成了附和:“嗯,是先生买的。都说治病救人的所在,是不该放这种物什儿的,但他从来就不爱理这些俗常规矩。”
君澄境叹了口气,似喃喃自语:“若不与常人眼光反着来,那他啊,就不是他了……”
说着,他像是忽然回过神,抬头看向翟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一时忘情,竟连礼数也失了,晚辈君澄境,请问伯伯如何称呼?”
“我姓翟,单名檠,饥鼠上灯檠的檠。”翟檠用略带戏谑的语气,亲和地笑答,“先生平日里都喊我翟叔,小姐公子若不嫌弃,一样叫着便好。”
君澄境欠身颔首,“翟叔也不必见外,叫我阿境就好。”至此,已算尽了基本的礼数,他便直接进入正题:“翟叔,我和宁熠从小一起长大,也共同经历过生死,只是后来缘浅命蹇……出了一些事情,致我俩之间徒生一场误会。我想,这气,要是再那么久久的赌下去,彼此情谊哪怕原本再深厚,也经不住这样消磨。请求翟叔帮我劝劝宁熠,让他出来,见我一面也好。”
翟檠认真地看着他说,眼中含着的复杂情绪难以言喻。“……宁熠是真的出门去了,啥时回来也真是谁都算不准的。你先别担忧感伤,其实他这些年,也一心想着要回去看看呢,只是啊,拉不下他那张倔驴面子。唉,再说,你不可能不晓得他,任谁有能耐劝得动这人都好,反正不会是我。”说完摆摆手,似为掩饰一声轻叹,低头啜了口茶。
君澄境笑笑,摇了摇头,“他回到期和这些年,应该都是翟叔和吴先生陪在他身边吧……”
这话还没完,翟檠脸色一变,“你怎知吴先生?”
君澄境垂眸,眼睫投下一抹阴影,其中情绪隐晦难明,“不知多少年前了,有三个流浪儿闯入贵医馆求救,其中最小的女孩高热神昏,病势危急,幸得吴先生和翟叔收留,才捡回一条命。那个女孩,是我亲妹。”
翟檠愣愣地听着,不知是在记忆里搜寻,还是在整理思绪,“……这么说来,我可算晓得宁熠这些年时常念起的故人是谁了。诶?那令妹呢,咋没一块儿回来?”
瞬间,李慕儿呼吸一滞,下意识抬头偷瞟了君澄境一眼,同时大脑飞速运转……
觉察异样,翟檠的神色顿时显出几分局促。
反是君澄境坦然、平静,抬头浅浅笑道:“我妹她,若在天有灵,定会为我和宁熠重聚深感欣慰的。”
随着话音落下,医馆陷入一片死寂。
对于另外两人内疚尴尬无措的状态,君澄境选择了“毫不留情”地打破:“翟叔,那您去忙吧,别耽误事了,不用费心关顾我们,我和李小姐就坐在这儿等宁熠回来。对了,他是和吴先生出去办事的吗?”
这下,是轮到翟檠欲哭无泪了……但他并不掩饰自己随之而生的低落,“吴先生他,八年前便已驾鹤西去了。”轻轻淡淡地说完,他饮尽杯中的茶,站起身来,接着恢复了原本温和亲切的笑,“行,那你们就在这儿好好歇歇,我确实还有些事儿没完呢。那你们喝茶自己倒哈,还需要什么就叫翟叔,啊。”
君李二人回了一番礼。之后,他们和翟叔便各顾各的:不动声色喝着自己的茶、专心致志算着自己的账。
李慕儿努力掩饰着尴尬,在给自己“灌”了几杯茶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君澄境悄声道:“咱真就在这儿傻傻干等着?我怎么觉着有些别扭呢。宁熠他平时应该不会睡在医馆吧,问一下翟叔他平时的住处,我们去那里等是不是更好?”
似思索了一下,君澄境点点头:“也对,我冷不丁出现在这儿,他怕是会吓得以为自己神智不清了。”他说完起身,却像想到了什么般忽然一愣,随后掉转方向,往过道两侧的一个个隔间望去。
他又回头看了看正全神贯注算账的翟檠,神态显出几分踌躇。
李慕儿的目光在那两人之间,无措地徘徊了两个来回,“怎么了?”她低声问道,一边犹疑地站起身。
君澄境并无一点反应。就这么出神似的在原地杵了几秒,他忽然看向李慕儿:“我到里头看看,你就这儿等我,很快。”
“啊?”李慕儿用悄悄的气音表达了自己深深的疑惑。
可巧不巧,他抬步的一刻,正“踩”着了翟檠神思停歇的间隙。
“诶?阿境,什么事儿啊?”翟叔的语气语调,还是那令人感觉恰到好处的亲切关心。
君澄境应声回过头,脸上顿时挂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脱口而出:“我忽然有些内急,想着后院应该有茅房吧。”
“嗐,后院都是制药的,要方便啊,最快得到东边街角啦。走走,我给你指路,三急可不能憋的。”
君澄境脸上浮现出“欲哭无泪”四字,不过转瞬即逝,根本没机会让人发现。“……哦,不用了翟叔,我突然又不急了。”说完,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最终没能待到听完他这句话,李慕儿就撑不住了,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别过头,偷偷摸摸地将身子转回去,救命般重新捧起了茶杯。OS:“真是够了,我这是啥毛病啊——越硬憋,笑意越强烈!要命,压得我感觉心肝儿都发颤……”
相较于主人暗地里的自我挣扎,笑点与理智的冲突,伊依更在意的却是:“大姐,别‘喝’了,杯子是空的。”
君澄境硬压着心头那股不合时宜、莫名其妙浓烈的笑意,为自己的“失礼”道了歉,他本想赶紧坐回位置上,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和思绪,可脚步却像突然被什么绊住,顿了一顿,随后,他终于作出真正的决定:“翟叔,宁熠平日,都爱在哪间房里偷闲?”
见问,翟檠笑了:“哈哈哈,要不说是兄弟啊,何须别人讲,心中自清楚地知他平日形状。喏,就靠里那一间没关门的,别说偷闲,有时犯起懒啊,倒身就在这儿睡了。你要进去看看吗?”
最后那个问题无比自然且不甚在意,听上去就是顺带嘴说出的客套话。……可谁会这样客套啊,在一个清净、朴素的医馆?
“嗯,那我进去看看。”君澄境随即对他颔首一笑,声色中不知是何情绪。
李慕儿完全想不到自己该怎么样,所以“按照惯例”,只当周围无事发生,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些茶,心下却嘀咕道:“这位叔是有读心术吗,善解人意成这样啦?”
伊依立马从口齿间发出“嗤”的一声,似相当不屑:“就他迟疑犹豫那样儿,你都看得出了。”
“……你什么意思,我就怎么愚钝吗在你眼里?”
“哎呀——你可是多心了,”狐狸煞有介事地叹道,别过头,挑起了眉,“我是说你和翟叔一样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又贴心~喏,主人,反正现在没你事,就趁机多喝点这好茶,芳香开窍醒神。唉,可惜我喝不了,只能通过你的感官数据,才能间接对它的气、味有几分了解,而且这数据还是基于你的喜恶,并不客观。”
“哦,怪不得叫我多喝点呢,原来是自己想多品品。我不干啊,否则等会儿你是芳香开窍了,我该彻夜难眠了。而且谁说我没事的。”
喝完手上这杯,李慕儿起身离座,回头发现翟檠已不在柜台后面,她便绕过屏风,才在另一边的窗下看见他正?着外面的天光,皱眉翻看账本。
“我们两个咋这么见不得人吗?把大门打开亮亮堂堂的多好嘛,还不用浪费蜡烛……我本来一点事儿都没有的,被这带得,有些心虚了……”心里这么嘟哝着,她却上前将两根蜡烛端在了手上,向翟檠走去。“叔,照着点吧,这样不好看。”
“哎哟哟哟!”就像遭到什么严重的惊吓,翟檠惊呼,慌忙把账本撂在了窗台上,伸手“抢”过灯盏,“折煞折煞!李小姐这般,不怕我遭雷打——”
看到他的反应,李慕儿不禁讪笑:“翟叔你可夸张了,都是有鼻子有眼,一样的人,我也没建过什么利国利民的重大功绩,哪来这‘折煞’之说?”
一语未了,伊依生无可恋地戳了戳她的肩头:“主人,‘李慕儿’好歹也是个大家千金,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你可别自作主张就给丢了,而且还不分时候,丢得彻底。毕竟这身体,这身份,终究是属于她的——‘她’并没有,也不能这么平易近人啊!”
“诶~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翟檠笑着,摇摇头,“祖上功德荫及儿孙,李府世代为国效力,屡建功勋,天子都敬其三分,族中后人自然也是不能妄与平常之辈相提并论的。”
李慕儿谦逊点头,看似应和,实际未置可否。“翟叔,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翟檠还是那副浅笑眯眯的样子,但几分了然过后,眉眼间似乎多了一丝丝防备。“李小姐有什么事,这边坐着慢慢讲来。”他若无其事,一手端灯盏,一手拿起账本,一面无比自然地对李慕儿笑道,一面缓步向柜台走去。
李慕儿跟上他,随意坐在了那张专为看诊的病人准备的靠背椅上,待对方也坐好了,便开口直切正题:“翟叔,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贵医馆这些年,与李府来往密切……”她故意停顿,看翟檠作何反应(其实关键是还没想好后面该怎么说)。
“嗐!那是二夫人看得起我们,”翟檠一摆手,语气中全然是奉承与自谦,“屡次夸赞咱医术之精湛,药品之上乘,赐予草堂一番颇重颇大的美名,先生因感恩在心,每逢气候转换,调理养身的关键之时,都会往贵府送些应季当令的果蔬或丸药膏方之类,物虽鄙陋,但心意至诚,只望夫人小姐们不要嫌弃才是。”
对于他的超绝松弛感,李慕儿自觉无能“招架”,一不留神就能被他带跑偏,因此她索性不接话,仍按自己之前的节奏:“我姨娘与贵医馆交情不一般,所以我想向翟叔打听一些事情: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李府那儿,可有什么新闻?”
“嗳哟,李小姐真是说笑,哪有向外人打听自家事的道理?您啊,可别逗我这老头儿啦,再坐回去吃几杯吧,否则待会儿先生回来,该嗔我招待不周了。”翟檠说完便起身,笑着招呼她回去喝茶。
李慕儿决定,还是节省一下时间和自己的耐心,“翟叔,我也不为难您,我只问两个人。据季先生说,我的贴身丫鬟秋绛被赶出府,恰好让他碰上,带回来养伤了,还请您告诉我,她现在何处;还有个叫做芸妈的人,不知您可听过有关她的消息?”
翟檠肉眼可见的一愣,神情发生微妙的变化。对上她那探究、质问的眼神,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
正僵持着,一阵“哐哐”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像是有人用拳头猛砸医馆大门,将两人唬了一大跳。
“翟大夫在吗!或、或者、或者季先生在吗?我家的要生了!姚姥姥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