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弦经了这一番死里逃生,不出几日,原先对那灵伽颇有微词的众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步险棋,到底还是走对了。
其一自是因着宗弦的味觉,她能尝出来的吃食变多了,即便呈上来的菜色依然有限,可不再像从前一样,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强行咽下毫无滋味的每一口。
其二是宗弦的痛症,原先每两三天就要发作一次,如今发病的间隙竟延长到了五六天。发作时的症状也比从前轻了些,虽然仍要绑缚手脚,但不至于再陷入神智全无,癫狂疯魔的境地,甚至缓过一阵时,能同旁人说上零碎的一两句话。
如此,犯病的次数减少了,胃口也因味觉的好转而变好了些,这般慢慢养了近一月,宗弦的一身病骨竟当真被养出了点肉来,脸上也终于有了可称为“气色”的模样。苏聿冷不丁将她抱起掂了掂——确实重了点,但还远远不够。
他将此话说给一旁的周宫长听,自然又被恼羞成怒的宗弦咬了一口。
庭山上的小童们起先并不知宗弦过了怎样凶险的几天,苏聿思忖,叫早已忙得不可开交的太史令拨冗择了个日子,后将他们都接到宫中,告知了一切,并留下他们多住几日陪伴宗弦。小童们起初亦纷纷吓了一跳,后放下心来,十分尽心地陪宗弦玩闹解闷,对那灵伽也十分热情,还硬是让她一齐留在玉晖殿内过夜,叫凌央在将军府独守了两天空房。
月色自长窗外越入,殿内亮着错落的灯烛,温暖的光投在虎斑宝螺的席镇上。照苏聿的吩咐,玉晖殿这几日重新好好布置了一番,楹间壁上的帘幕皆换成厚实的绸缎,或是雁羽织作的幔帐,地上亦铺了柔软的毡毯,置上嵌琉璃的屏风,加上砌的火墙,殿内顿时温暖如春,连着瓶内的几枝海棠都生机焕发。
小童们午后顽得累了,用过饭后纷纷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地。宗弦失笑,命宫人们将他们安置到榻上,摸摸他们毛茸茸的小脑袋。
“姑娘也早些睡罢。”雁字奉茶过来,她摇头,叫她将斗篷取来。
周宫长得知宗弦要出门,有些意外:“外头下着雪呢,姑娘是想去何处?”
听到数人围上来的脚步声,宗弦皱眉:“你们不必都陪着我,留一人撑伞与我便好。”说着就径自迈入了雪中。周宫长无法,让其余人都留下,自己亲自抱上伞匆匆赶去护住宗弦。
雪不小,落在伞上有细微的声响。生怕宗弦跌跤,周宫长将她的手臂握得很紧,听到她问:“他在何处?”
周宫长已经适应宗弦这种别扭的问法,只略略一愣便笑道:“陛下大概还在崇和宫,姑娘可要去瞧瞧?”
宗弦抿紧唇:“……嗯。”
苏聿确实仍在崇和宫,不过并非在明徵殿,而是在西侧的敬思堂。里间装饰得素朴,仅陈设着最简单的器用。碎雪打在单薄的窗纸上,飒飒地响着,带着寒意从四面八方漫进来。
正堂墙上一幅五方上帝像,一幅太祖皇帝像,青烟袅袅地弥漫开。炉前一方长案边,苏聿正身端坐,凝神落笔,衣摆逶迤在地,像铺开一片清寒的雪色。
背后一声门响,随后又被轻轻关上,阻绝了风雪声。听得几声走近又顿住的足音,他眼也未抬,只问:“何事?”
写了两句后没听到回音,苏聿转头,却见宗弦站在门前,低头扯着什么,嘴角板着个不高兴的弧度。他诧异了一瞬,旋即搁下笔快步走去:“你怎么来了?”
宗弦仍在和斗篷较劲,原是她不小心将系带扯成了个死结。苏聿按住她的手,三两下解开了带子,却重新将它系得更紧:“穿着,这里冷。”他扬声要叫人搬多两个炭盆进来,被宗弦拉住:“不用了,我很快就回。”她略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在做什么?”
“在写冬至祭天用的祝文。”他将墨迹未干的纸张挪开,引宗弦坐下。
宗弦吸了吸鼻子——他的衣裳没有熏香,想来是换了斋戒的素服,手上很凉,呼气中似乎也泛着冷。她恼火地将袖炉塞进他手里:“不过一篇祝文,你非得在这冰天雪窑里写?你当这样,大罗神仙便会觉着你心诚,能庇佑你了?别犯糊涂了!”
“自然不觉得。”苏聿往袖炉里添了两块炭,重新放回她手中,“但孤总得做些样子,给那些人瞧。
“先是北域雪灾,去岁南岭大水,今年又是翟州地动。你在位时是人祸,孤登基后却是天灾不断。换作旁人,你猜他们会如何想?”
宗弦气笑了:“你信这些?”
他垂下眼,掸了掸她斗篷上的雪:“只要有人想借机发挥,孤就不得不信。”
四周缭绕的香烛气味有些熏人,宗弦仰起脸,望向她根本看不见的神祇与灵魂。她说:“随旁人怎么想,但是,你不要信。”
她固执地扯下斗篷,盖到他冰凉的手上,有些用力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信那些话。
“你是这天下江山的共主,就算真有神仙显灵,也夺不去你的位子。”
分明该是叫人安心踏实的话语,被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反倒像某种凶狠的威胁。苏聿哑然失笑:“孤知道。”
他的帝位是她用命谋来的,他怎可能轻易舍了去。
宗弦轻哼一声,算是认可。她从袖中取出用帕子裹成的一小团:“小童们给你的。”解开后,露出两块白里透红的糕点,“他们今日学做了海棠糕,特意为你留的。”
“你大晚上来寻孤,就是为了这个?”
“不行么?”她绷着下颔,“是素的,你吃了罢。”
“祝文还没写完,你让孤当着太祖皇帝的面躲懒吃小食?”苏聿莞尔。
宗弦呵呵:“我还当着太祖皇帝的面篡过位,也未见他老人家跟我计较过什么。”
苏聿哭笑不得,正想伸手又顿住:“孤手上不干净,你来。”
来什么?宗弦莫名其妙,苏聿抓过她的手捏起一块海棠糕,便往唇边送。指尖与他的唇瓣一触即离,宗弦尚在怔忪,却听他咳嗽起来。
“咳……好甜,他们是放了多少糖……”
“没放多少啊。”她习惯性去摸案上的茶杯,只听“当啷”一声闷响,手上淌过一阵凉意。她回过神后暗叫不好,手却被动作更快的苏聿按住。
——幸好只脏了手,衣裳没事,但写好的祝文被墨汁浸透,算是废了。
苏聿没有惊动宫人,自去端水来为她擦手,清理案几,之后重新铺开一卷纸。宗弦咬着唇一言不发,心底有些不愿承认的尴尬与懊恼。
斗篷重新被披到肩上,他的声音很是从容:“既然毁了一卷,就罚你陪孤重写一回罢。”
“……”
宗弦不吭声,末了不温柔地将斗篷的一角往他膝上搭,想了想,又将袖炉往两人中间推了推。
门外,小顺子听从梁全礼的吩咐,要来问一声可有需要伺候的,透过门缝瞧见屋内情状,立刻闭紧嘴轻手轻脚地退回了阶下。小瑞子端着热茶从另一侧走来,被小顺子飞快拉住:“别进去,当心扰着了陛下和宗姑娘。”
两人躲到背风处取暖。看着敬思堂窗上模糊的影,小瑞子顺口问:“你说,宗姑娘这大半夜的,来找陛下做什么?”
小顺子哼哼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猜,定是宗姑娘知晓陛下明日要搬去斋宫斋戒,准备祭天的事宜,得有三四天见不着面,舍不得陛下了。”
“你是不是搭错了哪根筋?”小瑞子觉得荒唐,用气音说,“宗姑娘总对陛下冷言冷语的,动不动还要伤着陛下,怎么可能舍不得……”
“笨死你得了。”小顺子仗着自己总到玉晖殿跑腿,说起话来十分有底气,“上回祭宗庙的时候,陛下忙了许久,都顾不上去看一眼宗姑娘。结果你瞧,中秋夜宴散了之后,宗姑娘不就自个儿去找陛下了?”
“那不是梁大监让你去请的宗姑娘吗?而且宗姑娘起初不是还拒绝了,后头才去的?”
“那总归是去了嘛。现在玉晖殿里头人人都知道,宗姑娘就是面冷心热,尤其对陛下……”
“不对不对,定是你会错意了……”
“那你倒是说说,宗姑娘今晚为什么特意来这冷冷清清的敬思堂陪陛下?你想想,祭天之后就是冬狩,冬狩之后又有腊祭,紧接着便要过年。陛下这一忙起来得忙到明年去,宗姑娘怎么可能不在意……”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争得口干舌燥,连雪停了都未发觉。直到梁全礼匆匆赶来,一人狠狠赏了一脑瓜崩,斥道:“你们俩聋了不成,陛下唤大半天人了!赶紧跟我滚进去!”两个小宦官才慌忙连滚带爬地进去侍候。
祝文已然写好,宗弦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地砖冰凉,薄薄一层毡毯根本挡不住,苏聿用斗篷将她裹起来,拢在怀中,让人取了件裘衣来,密密实实地又给她围多了一层,这才将她抱起。
自己是怎么回到玉晖殿的,宗弦后来并记不太清。模糊间,只记得苏聿似乎低声对她说了句:“孤不在后宫时,你在宁安宫里好好养着,莫要惹祸。”
她何时惹祸了!她想这样反驳,却只意识模糊地应了声什么。然后又听他道:“待祭天那日,让那灵伽和小童们陪你出宫走走罢。你回京中这许久,孤还未带你去哪游玩过……”
有什么话堵在嗓子眼,可身体却沉沉地往下坠。她用了点力气,却也不知将力气用到了何处,只能任他的足音渐渐隐没在层叠的帷帐之外。
当然,待她清醒过来,她就知道这力气用到哪一处去了。
碧桃忍着笑,接过宗弦手里系着玄青绦子的玉佩,小心地将它收进漆奁中。奁中还有另几条绦子,系着各色坠子,原本都是苏聿随身的佩饰,不知不觉中,尽被宗弦抓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