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情急剧恶化,我记得那是一个夜晚,房间内传来重物砸地的声响,什么东西压倒屏风,碎裂成块。
我拉开门,只看到白日里还嘱咐我无惨饮食上注意事项的医师躺倒在地上,一道深长的劈伤从医师背部贯穿,半截脑袋挂在肩膀,血湿润了地板,顺着走廊浸透过碎裂的屏风滴落到草地。
一滴,一滴
像连绵不绝的春雨。
“该死的骗子。”
无惨呕出一大口血喷涌到床褥,单手捂住嘴巴,指节颤抖着将那柄长刀扔开。
“去死吧,无能庸医,都给我去死!”
医生是很好的人,他自遥远的唐国而来,儒雅随和,他的气质和京都的其他人都不一样,闲暇时也愿意和我聊聊那边的风土人情。
他不像之前的医师们嘴里说好听的话语安抚无惨,他就实而论。哪怕无惨的病情急转直下,也没有唯恐产屋敷家迁怒他而逃跑。
他总说:会有办法的。
但无惨不是个慈悲的人。
他在这里没有亲人,我帮医师收敛遗体,焚烧后的骨灰洒到了医师远渡而来的那片海。
在他的衣物里,我发现了那张沾着血的纸,是他为无惨日夜翻阅古籍配下的药方,字的最末端记录着药引差一味青色彼岸花,然而知晓这种青色彼岸花生长地方的人已经死去。
我将药方记下,烧毁了原件。
奇迹的是,无惨的身体竟然一日日好转。
医生的药方起到了作用,可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无惨不能行走在阳光下。
他渴望吃人的血肉,渴望不老不死的愿望,是谁也无法阻止的贪婪。
就像黑暗里诞生的怪物不能触碰阳光,终生与夜色相伴,囚困在夜晚的牢笼中。
他的五感变得极其敏锐,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车马碾过主宅门前的石子路,听清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灯火葳蕤中,我看到一只恶鬼慢慢脱去旧日已死的皮囊,朝黑暗新生疯长。
伴随着他病愈,他换上了副温文尔雅的面庞,行走在夜色下。
家主对此欣喜若狂,想要将产屋敷家的所有事物一股脑的交给他,甚至看到了产屋敷家重新回到天皇身边的荣耀。
某天夜里,我半梦半醒间,他突然闯入我的房间,坐到我床头的位置,整个人被夜色笼罩看不清脸,唯有那双猩红的双眼溢满了渴望。
“你最近都不来看我了,为什么?”
他用缠绵眷恋的口吻,身体朝我靠近,冰冷的薄唇贴在肩颈,黑发如云雾般扑面而来,绕住我的脖颈。
那不像头发,更像是一条条毒蛇,正伺机而动缠绕着猎物。
“无惨。”我喊道。
什么时候开始疏远他的?
应该是从医生死后,也可能是亲眼看到他食人的那晚。
也可能是嗅到他房间里越发浓厚的血腥味,和庭院里已经埋葬不完的累累尸骨。
“告诉我,不鸣,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
我的睫毛颤了颤,下一秒,和那双猩红色的眼瞳对上,看清了他眼中翻涌的暗流,他的唇吻落了下来,绵密撕咬的痛感从颈部痛到全身。
我以为他要吃了我,像那些丧命在他口中的无辜生命一样死去。
血奔涌而出的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面庞,遗落在他庭院草坪上的银镯,发簪,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仆人,香奈,芽子。
我记得名字的仆人,和那些仅有一面之缘的平民。
京都里消失的人太多了。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我的手掌,一点点的,钻入指缝,直至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死死地扣紧。
夜风顺着大开的窗口钻入,夜晚的温度很低,他的头发和衣角一起凌乱,脸庞沾染上我的血。
他眼皮低垂,露出微红的眼角,像第一次和我出席诗宴时用朱砂红描绘的眼尾。
他一向很好看的,那张脸透着慵懒和情.欲,在夜色里挥之不去。
“别再杀人了。”我说。
意乱情迷间,他脑子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
——————
那夜过后,他消失了。
他的消失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产屋敷家族的产业照常运作,我周旋于贵族和商贾之间。
只有家主大人对我满腔怀疑,他认为是我背后搞鬼,弄丢了他的儿子,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对我做什么,我早就不受他约束。
可我一直坚信,无惨没有离开太远,他只是太享受疯狂的自由,一时间迷失其中,他始终会回来。
在他消失的这几年里,我从分家收养了三个义子,也打听到了些有关宿傩的消息,等他们能接手产屋敷家后,我也会离开这里去找他。
无惨消失后,家主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也很少在为我安排见合,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酒宴聚会这些活动,近日里有传闻,有人在荒切稻城看到了他的身影,身边跟着一个女人。
看来他在外面过得不错。
宴会上突发意外,在此之前,人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恶鬼的面目,它的手轻而易举撕开人类的躯体,像是撕扯着干肉条般简单,快速,啃食着□□。
贵族们尖叫着散开,贵重的饰品,发冠,散乱一地。
连滚带爬的跑远,紧接着被守在外围的恶鬼扑食掉。
这场恐怖的食人盛宴逐渐面临尾声,它们聚集到一起,贪婪的目光紧锁住我。
它狠狠扯开躲到我怀中的贵女,啃咬着她哭泣的面庞,直到那张脸被啃食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连带着齿骨一同嚼碎咽进肚里。
“香奈?”我诧异的叫出声。
那只恶鬼身形顿了下,那双麻木贪婪的眼睛有了片刻清明。
“大...大人?”
她扔开手里的头颅,擦掉嘴边血渍,泪水顺着脸庞滚落,两三步朝后退,直到退到门框边缘,握紧。
视线相触,我从她眼神中看到了恐惧,不甘还有浓厚的悲伤。
所有情感转瞬即逝,她猛地移开视线,迈开脚步。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不对!这肯定是幻觉,是假的!!您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宴会,为什么会来啊!!”
疼痛从心脏朝四肢蔓延看来,香奈心中最美好的那点东西彻底碎裂开。
那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扔掉那截肉段,为她擦干净眼泪。
香奈依旧止不住地哭泣,大声呜咽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痛苦统统发泄出。
“告诉我,无惨在哪?”我问她。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香奈瞳孔瞪圆,那双充满畏缩的眼瞳突然变得陌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透过她的眼睛注视着我。
她微笑着,想要搂住我的脖颈,却在意识到这双手沾满了碎肉时,嫌弃的撇开。
紧接着,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要乖乖等我回去啊,不鸣。”
眨眼间,香奈在我眼前爆炸,粘稠的血液溅到我身上,香奈化为一滩血肉烙在地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视线略过了满地残肢,看着这些有着相似微笑却面孔不同的恶鬼,猛然间意识到了,是无惨。
————
再次醒来时,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推开拉门走出去,是一扇又一扇相同的门窗,这里的所有建筑,就像是病中人噩梦中的情绪,没头没尾的相接着的世界,相似又病态。
但木窗的触感又很真实,我拔掉簪子扎向胳膊,血顺着手臂涓涓细流,痛感也是真实的,一时间,我无从判断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我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
“第一次进入无限城,不习惯吗。”
一盏盏灯火点亮,无惨身着黑色男式和服站在房间一角,手中握着一叠清酒,红色的羽织披在肩头,他细卷的黑发剪短到肩头,正笑盈盈的望着我,矜贵又俊秀。
我怔了一下。
很少见无惨如此鲜活的一面,又透着森森鬼气。
似是乐曲奏响的声音——
房间倒转重叠,我失去重心,猛地朝后摔去。
他突然出现到我背后,双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虚困到他怀中,耳语厮磨间,轻声问到:“关于那个医师最后用到我身上的药方,你知道多少?”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不知道,那位医师的尸骨是我焚烧的,但当时的情况,我以为你命不久矣,也没什么心思翻查他留下的东西。”
他轻轻笑了两声,凉薄的嗓音透着冷意。
“你只有撒谎的时候才会如此缜密,这张嘴恨不得编造出一套圆满自洽的逻辑,妄图来骗人。”他手掌浮现出青筋,压着怒气,“不要试图欺骗我,我清楚你的把戏。”
听到这话,我嘴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对啊,我骗过很多人,只有你从不相信我。”
他握住我的脖颈,现在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折断我的脖颈,正如我们年幼时第一次相见,我对他做的事情。
无惨很清楚,我一直很讨厌他,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他被医师断言只有九个月可活的时候,我会流泪。
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恨不得你死,又恨你不能长活。
“没关系,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让你说出全部,人类的身体很脆弱,经不得一点磋磨,我会让你在人类时期体验到所有痛苦,再转变成跪在我脚边的奴仆。”
他踏着优雅的步伐离开无限城,灯火骤然变黑。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身影再次出现。
几颗带血的头颅滚到我脚边,是那两个养子和家主大人的头颅,暗淡的双眸中带着恐惧,诧异,不甘的情绪,就这么定格在死去的瞬间。
霎那间,我明白他做了什么,他把产屋敷家屠完了。
似乎每一个堕入恶鬼的人都会这么做,将身为人类的过去视作不耻,恨不得能断个干净,然后一身畅快的奔赴黑暗。
我抱着家主的头颅低声发笑。
“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而颤抖,无惨。”我对他说,“如果这世上有人真心实意的爱你,那就是这位了。”
说罢,拉开门,将那颗头颅抛出。
无惨嘴角的笑意消失,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带着血腥味的杀意涌现而出。
一瞬间,他将我按倒在地板上,那只比我体温低了很多的手慢慢擦过我的脸颊,扼住我的喉咙。
他目光阴冷的凝视着我的脸,透过鼓动的皮囊,能感受到血液欢腾过血管流动的声音。
“要杀了我吗?”我平静的问他。
“不,我当然不会杀了你,我要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生物。”他说。
霎那间,我明白了他的想法。
咒力突然炸开,将整座小屋炸成了碎片,连带着无惨被炸的只剩个头颅。
下落中,我摔到另一间屋子上方,喉间吐出一口鲜血,拼了命的抓住那扇门,额头浮起青筋。
一只手凭空伸出,握住了我的胳膊,单手将我拎了上去。
无惨赤条条的站在屋里,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轻蔑。
“愚蠢的把戏。”
剧烈的疼痛从大脑传来,那只手抵在我额头,像是划开豆腐般轻而易举,有什么东西钻入了我的大脑,顺着血管逆流交汇,凶狠的钻入我的心脏。
我痛不欲生,死死掐住喉咙,指甲陷入了皮肉里都感觉不到痛,因为更深处的痛来自心脏,那颗心脏激烈的跳动,仿佛下一秒要破开胸腔。
有人抓住了我,将我按进他冰冷的怀抱,不容挣扎。
“别乱动,很快就好了。”他低声笑着,“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共同沐浴阳光之下。”
产屋敷不鸣——
该死的贱种,流落在外的养子。
有着桀骜不驯,肮脏,且闪闪发亮的灵魂。
这是他的东西,是他人类时期得到的宝物。
他注视着怀中被冷汗浸透了的人,始终颤抖的身体。他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令无惨扭曲的心得到一丝满足。
他又想起了马蹄踏过青草地的风景,鼻息间充斥着青草香气,那个幼小的怀抱,朦胧的青蓝色天空,那是他见过最明媚的色彩。
不需要太久,他们就可以行走在同样黑暗的夜里,口中嚼着同样的食物,信仰相同的欲望。
————
变化的时间太久,久到怀中人体温逐渐冰冷,血液停止流动。
那颗强有力的心脏,停止跳动。
也没有等到无惨想象中的画面。
“不可能...不可能失败....”
他猩红的瞳孔因为不可置信急剧收缩,如同野兽般竖出一道黑色的缝隙,杀意在房间内骤然炸开。
扣住他腰带的手变得无力,虚垂到身上。
呼吸...呼吸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