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那天,梁佳暮算是明白了‘新婚’二字的魔力,这是深入骨髓的圣洁感,它赋予新人深重的责任、憧憬的幸福、无限的期许、白头偕老的使命、旧去新来的祝福。
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无限风光,万众同庆,彷佛举市之运在今日降临,无私地分予任何一位恭贺沾喜的人们。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可路上遇到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在看见她乘坐的婚车时都会驻足目送或拍手叫好。等红绿灯时、钟楼下车时,陌生的行人都会洋溢着真诚的笑容对她说一句:“新婚快乐!”
小孩子远远的喊她新娘子,说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放学的学生乘坐公交车时透过车窗冲她高昂情诗:“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奇瑞桃李同心!”
“皓月描来双影雁,寒霜映出并头梅!”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他们热情地挥手告别,将美好的祝福留在了原位。
风温柔地抚摸她洁白的头纱,她高盘着发,两颊青丝舒卷,平添了一抹柔和,披着夕阳余晖,肩颈沾满暖橘柔光,那一刻的梁佳暮眸光缱绻,从铅华中走来,却如沐圣光。
她不曾洗净,也从未奢望离去。
“暮暮。”
第一个迎接她的人,是梁父。
岁月在他面容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已年过半百,满载沧桑,那曾经伟岸高大的男人如今不得不向时间低了头,身形微佝发白似雪,唯有神情一如往年慈爱亲和。
陈丽卿随行至此,和梁父目光交接,二人微笑致意,皆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感怀。
她停住了脚步:“去吧,孩子。”
梁佳暮回头看向陈丽卿,陈丽卿早已眼含热泪,为了不掉下眼泪只能将唇抿得平直,缓后,嘴唇却依旧不受控制颤抖:“剩下的路,让你父亲陪你走吧。”
“妈妈,谢谢您。”梁佳暮幅度微小地颔首。
陈丽卿怕自己惹女儿担心,便伸出手不舍得往前拂了拂,意思是让梁佳暮快些走。
梁佳暮却并没有转身离开,秀发拂过她静美的脸庞,她在风中与陈丽卿对望许久,扬起恬淡的微笑。
“能和您重逢,真好。”
闻言,陈丽卿瞳孔紧缩,眼前模糊到无法视物才后知后觉,鼻尖忽然酸涩难忍,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她的女儿,真正原谅她了。
其他人或许以为她出于不舍才会情绪如此激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要让女儿重新对她打开心扉又是怎样的困难。
好在,历经多年风霜,雨停了,天终究是明媚起来了。
漫天飞舞的彩絮从月桥落到钟楼,不计其数的花瓣铺了一路,沉重的铜门被缓缓打开,宾客满座不约而同回头,眼中藏不住的惊艳,纷纷起身鼓掌。踩在柔软的红毯上,雪白裙尾如开屏的扇面拖长数米,银波蜿蜒不尽。
她今日的妆容精致华美,霞光穿透圆顶的琉璃瓦片洒在她的婚纱,似精灵透明翼翅,淡淡浮现斑斓的色彩。
细长悲悯的眉下是一双纯净温润的眼,隔着白纱若隐若现。
人们屏住呼吸惊叹那究竟是怎样美的一位新娘。
“新娘太美了,就像电视上的明星一样!”
有人毫不吝啬夸奖,恰巧被旁边的拓也远雅听到。
他身着白色西服,将多年保留的长辫剪去,特意做了个清爽的发型。他想让姐姐记住今天他最帅的样子,绝对不输梁星渡。
“当然美了,那可是我姐!”拓也远雅眉宇间情绪复杂,既有骄傲也有愁闷。
只因为他舍不得。
拓也远雅想牵着梁佳暮的手陪她走一程,亲自将她送到梁星渡的身边。但梁父取代了他的位置,他只能远远地站在宾客席位,默默注视着梁佳暮一步一步走向她的丈夫。
曾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来枯燥无味的世界也能出现有趣的事情,原来独生子的他也可以有一个爱护他的姐姐。
调皮被打时,姐姐会替他说好话,无聊时,姐姐会陪他打游戏,饿了,姐姐就会做好吃的给他。
他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梁佳暮。
可今天过后,梁佳暮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了。会有别的男人替他爱她,替他照顾她,替他陪她走到白发苍苍。
她再也不能只将精力放在他一个人身上,不能只在意他,不能将全部的时间都留给他。
“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拓也远雅倚靠着墙独自低笑。
明明说过不想结婚的,他真的有那么好么?竟为了他连自己亲口说的话都不作数了。
“骗子。”
钢琴的黑白键跳跃,浪漫琴音悠扬绵长,从教堂门口走到祷告台,只花了人生区区微末的时光,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爸爸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妈妈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么幸福,一定会心安的。暮暮,从今往后的日子,你要和星渡携手与共,一起走下去。”
梁佳暮发觉牵住自己的那只手紧了一分。无声无息间,原来梁父早已老泪纵横。
他颤颤巍巍地将她的手放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孩子们,去吧,迎接你们的新生活吧,爸爸祝你们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
往后同舟共济,夫妻齐心,恩爱不离。
-
所有人都不知道,梁佳暮心里藏着一个疯狂的想法。
——她要逃婚。
她不想事事总让梁星渡如意,为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她也想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她也想看见他脸上常年佩戴的面具出现龟裂。
让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成为别人的饭后笑料,这样的报复岂不是非常痛快。
没有比新娘落跑这样的事情更让人觉得耻辱了,往后的许多年,梁星渡都会背上可怜虫的窝囊名声,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
拉高位者下神坛,仅仅需要她在婚礼气氛最高昂时拎起裙摆转身离开。
一开始她就是这么决定的。
可从下车那一刻,她看见因她幸福而落泪的母亲,又看见像位守护神般守候在她身旁的父亲,心中那份报复的种子渐渐湮灭。她就算如了自己的意又能怎么样,好像也不会变得特别开心,反而会让父母为她着急,为她难过,为她担心。
年份久远的铜门打开,彼岸高台之上,梁星渡塑身而立,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有人说,对视是灵魂的亲吻,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温柔缠绵,犹如春风抚过。她好像真的能从他眼里看到爱,有那么一瞬,她的心跳也随之急促。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子的梁星渡,年少时畅想过梁星渡的婚礼,却不曾想过现实远比想象更加童话,恢弘的卡尔斯塔建筑往日庄严肃穆,如今被浪漫点缀,烛台长明不灭,石墙上的古老梵文在闪闪发光,托马斯石像也被戴上了编织的花冠。幻想中,梁星渡身旁那位脸庞模糊的新娘子,如今居然印上了她的五官。
人生似戏,再忆当初,恍如隔世。
神父胡子花白,手握胸前的十字架,圆形镜框架在鼻梁上,眼珠清明,眉目慈祥。直到新娘的手被新郎牵住,他意会地颔首,扬起手臂示意在座宾客安静。
“主,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这对进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恭行婚礼终身偕老,地久天长。从此共行走天路,互爱,互助,互教,互信,天父赐,福盈门,使夫妇共沾洪恩。圣灵感化,敬爱教主,一生一世主前颂扬。”
“在婚约即将缔成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
在场依然安静,无人发声,神父点了点头,继续念道。
“我命令你们在主的面前,坦白任何阻碍你们结合的理由。”
神父面向新娘:“梁佳暮,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梁佳暮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看向台下。陈丽卿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双手合十,抵在唇边,泪流满面,芳子同样低头拭泪,扶着陈丽卿轻声安慰。
她又看向旁边的梁父,梁父冲她不断点头,眼中也早已湿润一片。
目光掠过全场,每一位陌生的、熟悉的宾客,所有人的视线于此刻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在期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远处,拓也远雅和楚绣绣站在一起,二人竟也泪光闪闪。
良久,她收回视线,看向身前的男人,盯着梁星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台下宾客欢呼沸腾一阵,旋即自觉安静下来等待神父发话。
神父转向新郎:“梁星渡,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彷佛长久以来一直等待此刻的降临,梁星渡没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我愿意。”
宾客再度欢呼,楚绣绣激动地摇晃着拓也远雅的肩膀:“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他们愿意!!!”
拓也远雅似也沉浸进去,无奈接话:“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神父抬了抬手,示意噤声。
他面向大众,高昂道:“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作证?”
众人一边鼓掌一边齐声高喊:“愿意!”
拓也远雅叹气,低声嘀咕:“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楚绣绣好奇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
“哦。”
“现在,请你们宣誓。”神父退到一侧,将位置留给二位新人。
梁星渡在梁佳暮的注视下,牵起她的左手:“我以上帝的名义,接受你成为我的妻子,从今日起,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她的手心有些凉,梁星渡握得更紧了一分:“你呢,愿意接受我吗?”
梁佳暮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喉咙有些发涩,像是吃了很酸苦的东西,明明不是自己心甘情愿作出承诺,可说话时却不由自主地哽咽。或许是今日的婚礼太过庄严隆重,又或是她从小便将婚礼视作圣洁的礼物,她竟也被影响,不自禁流下了一滴泪。
——“愿意。”
琥珀光从屋顶倾斜落下,映在新娘的头纱,美如秋画。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神父微笑地拿出礼盒,各自交给他们二人:“现在,请交换婚戒。”
这是一对玫瑰金的素戒,相比于上次梁星渡为她戴上的求婚戒,婚戒要素朴许多。内壁各自雕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由一个半心型相连。
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梁佳暮有些出神,只是领证和办婚礼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前者并没有让她对婚姻‘二字’有多么深刻的感触,而后者却莫名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
她想,婚姻理应是神圣的,圣洁的,是让人心生敬畏的,而绝不是像她当时头脑发热冲动而为之的。
“暮暮。”直到梁星渡低声提醒,她才回过神。
轮到她为梁星渡戴戒指时,她发现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将戒指送尽,她蓦然抬头,看见梁星渡不知何时红了眼,她呼吸骤然一滞。
等她反应过来,心中像被打撒了调料瓶五味杂陈。
神父再度出声:“新娘新郎互相发誓并接受了戒指,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妇,上帝将你们结合在一起,任何人不得拆散。”
“圣父圣子圣灵在上,保佑你们,祝福你们,赐予你们洪恩,你们将生死与共,阿门,我主洪恩与你们同在。”
道完祝福词,神父面对台下宾客,手掌分别迎向他们。
“新娘梁佳暮,新郎梁星渡,我已见证你们互相发誓爱对方,我感到万分喜悦,向在座各位宣布你们为夫妇,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梁佳暮下意识往后瑟缩半步,却被梁星渡不着痕迹地扶住肩膀。
她握着手捧花不知所措,呼吸靠近间,她听见他说:“别害怕,闭上眼睛。”
夏季燥热已乘风离去,润物秋雨绵绵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