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
季无虞没想到自己再次回这儿竟是为了探监曾经把自己一手送进来的人。
她偏过头去望着一旁领着自己进来的内人，说道：“你先出去吧。”
一直低着头的内人闻言便走了出去。
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自己没听着，季无虞皱了皱眉，忍不住怀疑了片刻这人究竟应了没。
季无虞回过神来时望着盘坐在草席上的储意远，又往旁边一瞥便瞧见了他身旁未动过一点的饭食，冷笑了几声，“小储大人多少还是吃点吧，过段时日说不定还没这般好的待遇了。”
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储意远只是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破船还有三千钉呢，季大人这就开始落井下石了吗？”
“我听说你一直在求见陛下。”
季无虞的一句话堵住了储意远的阴阳怪气，他不由得面色一滞。
“当年奉你父亲之命纵火烧陆府的管家一家被你尽数绞杀，可想不到吧小储大人……他有一幺儿活了下来，证据确凿，怕是抵赖不得一点。”季无虞望着储意远面上的精彩，忍不住再补了一句，“当然，一个失了圣心之人，陛下是不会见的。”
不会有人信的。
储意远冷笑一声，“季大人便这般怕我将你的事情说了出去？”
季无虞觉得头疼，她叹了口气，面上丝毫不惧，“景祐年间，章和太子并无所出，东宫里头传出来的那些秘辛不过就是些疯言疯语，又有谁当得了真，你想拿张破纸来赌陛下的信任，有这般划算的买卖吗？”
“你！”
“我今日赴约可不是来奚落小储大人的。”季无虞从自己袖口掏出了一块绢布扔给储意远。
储意远不解的目光在望着绢布上边用血写的字后瞬间凝固了。
“红禾是个好姑娘。”
储意远冷笑了一声，“对于你来说当然是。”
“你知道吗储意远。”季无虞轻笑了一声，“她自刎之前，我曾见过她一次，她比我想象得要不安分得多。”
季无虞逐渐朝储意远靠近，压低了声音，宛若幽魂般说道：“她刚被我抓着时，袖间藏了把小刀，一开始大概是想借着它来逃过去，发现无果后便用她来割自己的腕子，口子不深所以没能要了她的命，那把刀现在该是在我的匣子里，后来她试过绝食，还咬过舌，我去见她时闻着了好大的一股血腥味……”
“够了！”储意远吼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她，“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储大人，你猜猜她是怎么死的？”
储意远神色微动。
季无虞抚了抚自己的鬓角，在发髻上抽出一根钗子扔到地上，
“这钗上，曾沾着她的血。”
储意远自小便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的，那些不光彩的腌臜事别说几乎未经过他手，甚至从未入过其眼，如此敞亮地被季无虞摆在了自己眼前，储意远眼中沉了几分，可面上却还是装得不动声色般，
“一介小卒，你觉得我需要在意她吗？”
“我当然知道小储大人向来冷心冷血的，一点可怜的真心当然算不了什么。”季无虞微笑道，“只不过是想告诉小储大人，我用在她身上的手段，当然也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季！无！虞！”
一双手手揪住了她的领口，季无虞被储意远给直接提了起来，面前人暴跳如雷，心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要动谁？你敢动谁？你……”
季无虞并不愿受他掣肘，她反过来握住储意远的手向后一扯，伸了腿便朝他胸膛处踹了一脚。
她功力尚浅，但这一脚也用了些力，今日未进过食的储意远因为体力不支瞬间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地上。
被撂倒在地的储意远喘着粗气，季无虞便伸了脚踩在他的小腿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季无虞有些嫌恶地擦了擦方才碰过他的手，脸在没有光的地方显得有些阴鸷。
储意远捂着自己的胸口，低着头，眼中凶光乍现，在季无虞没注意之时抓过她方才扔在地上的钗子，直接一个猛踢站了起来意图朝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季无虞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眼睛瞪大，望着储意远朝自己扑过来。
！？
可很快，一团阴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谁？
季无虞冷静过来，才发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方才那位领自己进来的内人。
可这人……怎么总觉着这般眼熟？
季无虞还没猜出这面前人是谁，这救她的内人却根本不敌储意远，被他一钗子直接刺中了肩头。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季无虞霎时间便反应了过来，她将那位内人推开一旁伸手阻拦储意远的动作。
这番骚动自然引起了外头守着的狱卒。
很快，两把大刀便分别架在了储意远的脖子两侧，使其不得动弹。
季无虞没有再管她，而是直接拉起那位内人，那人慌乱得别过头去，季无虞用手掐住其下颚强行扭过来。
看清来人的脸，季无虞愣住了。
“眠眠？”季无虞瞳孔紧缩，“你怎么在这！？”
晁祯之终于是循声而来，望着面前的这一幕，面上闪过几分慌乱之色，又很快冷静下来吩咐狱卒，“你们赶紧把他控制住。”
“季大人，这事切忌声张，”晁祯之随即拉过季无虞的手，“季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她受伤了。”
晁祯之顺着她的动作望去，待看清楚温眠眠的脸之后，呆滞了片刻，“怎么会有女子在这？”
季无虞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温眠眠却捂着她覆在自己肩头的手，疼痛使得她额上冒出了汗珠，她气都不敢大喘，摇了摇头，咬着牙道：
“姐姐，我们回去。”
季无虞一怔，她抿了抿唇，最终一把抱起了温眠眠，“回家，我们回家。”
…………
季无虞一路抱着她从温府的后院翻了进去，沉默地走进房间，将她放到自己的床榻上。
温眠眠沾上床的那一瞬间拉住了季无虞的袖子。
她有些无奈，却最终还是回过头去，似是责备又好似无奈，
“我给你拿药。”
温眠眠松了手。
季无虞翻箱倒柜拿出之前还剩的一些药，一屁股坐到她的身侧，迅速把温眠眠的衣服扯开，观察了片刻，松了口气，
“万幸伤得不深。”
当年在悬云峰和叶重梅待过一段时日，虽说若是出去治病救人定要被骂句庸医，可包扎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
季无虞边提醒了一嘴“你待会忍着点疼”，边耐心地洒上药粉，吹了两下。
温眠眠疼得不出声，紧咬着下唇，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望得季无虞动作是一点儿都不敢重了。
好不容易给包成了个还凑合得过去的粽子，季无虞有些尴尬地收了手，“我技术不好，明日换药时，我叫别人来。”
“不要。”
温眠眠似是有些不悦。
季无虞不懂她那心思，一板一眼认真地答道：“我来换可不容易好的。”
“那姐姐就为我多换些时日好了。”说完季无虞便瞪大了眼，温眠眠急忙补充道，“方才那位大人不是说不可声张吗？”
“那也不能拿你的身体来开玩笑啊，”季无虞嘴里嗫嗫着，“你说你没事怎么就跑那去了，去便罢了，还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说你这叫我……”
“可我不想姐姐受伤。”
“这不一样的。”季无虞有些无奈，“这点伤对于我来说没什么的。”
“那对于我来说也一样。”温眠眠声调徒然拔高，“姐姐，你是不是从来觉得我长不大，是不是从来觉得我应该就在温家和你的羽翼下？”
季无虞没有说话。
“是不是？”
平时向来乖顺的温眠眠头次这般咄咄逼人，宛若第一次亮出獠牙的幼兽，有种令人并不期待的颤栗。
“不是的。”
季无虞很平静地打断了她的怒语，“我这段时日便觉得你不大对劲，今日也大抵明白了。”
“眠眠，一时冲动之下的骇人之举，除了让我担惊受怕之外，难道还能让我对此归之为，‘长大’吗？”
季无虞闭了眼，压下自己的怒火，试图心平气和地劝道：“温眠眠，你根本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什么……”
温眠眠怔住了。
“我理解人的一生或许在某一段路，是摸着黑走过去的，在迷茫和不安中瞎比划出一盏灯的模样，可什么时候……你能睁开一下眼，去看看自己的心呢？”
季无虞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说这些漂亮话的，算了……”
她没再多说，只是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温眠眠小臂上的软肉，低声说道：
“你今日先在我这睡吧。”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温眠眠侧躺在床上，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身下是季无虞就寝的榻，耳边是季无虞方才的话。
究竟哪儿个更折磨人，她根本分辨不出来。
眼泪顺着鼻梁骨流了下来，在被无限放大的咸涩味中，她闻到了季无虞平日身上最常有的味道。
季无虞不懂香，温眠眠是知道的。
可她蜷缩着，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裹成一团，在被雨淋湿的世界里，她嗅到一丝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