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致远似乎无法抵挡酒的诱惑，多次私下离队去市区喝酒。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嗜酒的人，骨子里他就抵触酒，而如今好像过上一阵子他就需要喝点酒麻醉一下自己的神经，似乎只有这样日子才能延续，生命才得以苟延残喘。

因为，当一个人一直沉浸在美好事物的向往中，而哪一天突然梦想碎落一地，青春千疮百孔，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实在是旁人所无法体会。

“……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多年以来，上官致远对这段当年高考模拟试卷阅读题的这句话倒背如流。

可是，你无论怎样麻醉自己，无论怎样去回避现实，但是，日月星辰依旧东升西落，世间万物还是按既定的轨迹运行！

如今，上官致远不再担任文书，新的文书马上就到任，他反倒落得一身轻。

晚饭时分，上官致远没有去饭堂吃饭，他又一次偷偷地出了营区，直奔“兵哥哥酒家”。上官致远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出来喝酒了。

昨夜，迷迷糊糊中的上官致远梦到了米琼，他梦见自己考上了武汉通信指挥学院，他和米琼一起徜徉武汉长江大桥上，武汉长江大桥上也有许多锈迹斑斑的锁，还有刚锁上去的新锁，米琼拿出一把钥匙说，致远，把华山上的那把锁取下来放在这长江大桥上。上官致远带着米琼的钥匙纵身上了华山，金锁关云蒸霞蔚，雾气氤氲，上面的锁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就是找不到当年的那把锁。当他返回的时候，学校大门上的字变成“西安陆军学院”，这时孟强强和米琼手拉手出来了，他肩上扛着军校学员红牌牌对上官致远说，你来干嘛？你也配来这里，赶快回去吧，回到你的老家去，老老实实种田去吧！

当梦醒来的时候，上官致远流泪了，是啊，自己是只配回家种田去！

前两天，孟强强被西安陆军学院录取了。

几个月前，孟强强还在华阴城关中学参加考前文化补习班的学习，每次见到他，上官致远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种优越感，高昂着头好像在藐视也像是在炫耀：文化补习班实际上就是军校预科班，这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军校的大门，如果不出意外，华丽转身就是军校学员了。

“上官致远，我请你喝酒，我的军校通知书来了！”终于有一天，孟强强跑到通信连来对上官致远如是说。

“是吗？那恭贺你。”上官致远言不由衷，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一角已经落满灰尘的高中课本上面，那是他刚入伍时特意带来的，为的就是今年复习考军校，可它们没有为主人派上用场，就像一个失宠后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显得凄凉而落寞。姜菲送给自己的军校招生复习丛书，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一个袋子里，那对上官致远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对书提不起兴趣，也懒得去翻动，哪怕是翻看一下它们的目录。

孟强强考上了西安陆军学院后勤干部训练大队。收到通知单后，孟强强在外面的餐馆请了上官致远等几个老乡的客。上官致远喝得特别的多，除了喝啤酒还喝了白酒，就是陕西有名的西凤酒，据说这酒是中国四大名酒之一。

已经当了事务长的原三机连文书梅大鹏这次也来喝了孟强强的喜酒，他在孟强强备考期间经常辅导孟强强的文化课，尽管梅大鹏没有考上军校，但是他的文化底子好，这是全团都知道的。梅大鹏说这种酒产于古雍州（凤翔）的酒一度称为秦酒，始于殷商，盛于唐宋，距今已有近三千年的历史。据说西凤酒能让蝶醉蜂不舞，“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一度成为皇家的贡品。

扛着志愿兵肩章的梅大鹏在酒席上像是在向大家普及酒文化，其实，他是不想在此刻去谈论和考学上军校有关的话题。上官致远看得出来，梅大鹏和他一样心中一直有个大学梦，当梦断军营机会不再，内心会有一份隐痛。席上，上官致远和梅大鹏频频碰杯，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一如他和俞文辉。

这一天，上官致远烂醉如泥，是孟强强背他回通信连的。“强强，你小子现在好样的，上了西安陆院……你小子命好啊，别看你在七连站了两年哨，现在却是媳妇熬成婆了，将来就是少校中校啊。”上官致远在孟强强的背上说着胡话，“现在是该你小子嘚瑟了，你小子现在都已经瞧不起人了，以后眼睛就长额头上去了。”

孟强强已经考上了军校，喧嚣一时的考军校大戏算是落幕了。

自那以后，上官致远出来喝酒的频率便高了起来。

今天偷偷跑出来，上官致远没有带那种小瓶的双沟酒，而是要了一瓶西凤酒。这酒自从孟强强请他喝过后，上官致远就念念不忘它的醇香典雅、甘润挺爽。自己以往怎么就没有发现，陕西居然盛产这样的美酒！上官致远庆幸自己在关中遭遇了这千年佳酿！

建安风骨之曹操发出感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一代诗仙在人生落寞时，只得豪饮高歌，借酒浇愁。

豪放如苏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婉约似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果然名不虚传，这酒不上头不干喉。”上官致远对这当年老山前线下来的店老板说。

“你这样下去不行，会把自己毁掉的！”酒店老板说，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上官致远来这里酗酒了，第一次看到上官致远的时候，他是和三机连的何排长一起来的，那时，上官致远的精神状态特别好。

“不会的，我喝酒有分寸。”上官致远几杯酒落肚，思路清晰，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是和上次那个唱歌的女孩谈恋爱谈崩了。”酒店老板自己当过兵，知道部队士兵喜欢偷偷和驻地女青年谈恋爱。

“这酒好喝，还有没有？”上官致远已经醉了。

“这酒是好喝，当年我在老山就喝过，除了西凤酒，还有茅台酒，不过，那都喝的英雄酒。你这叫什么，你这喝的是怂酒！”老兵几次参加过突击队，每次临战出发前都要喝壮行酒。

“你说的话我懂，你要讲的道理我也懂……在和平年代，军人其实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许多人来部队想学个车、考个学、提个干，为自己找个出路，这应该没错吧？！”上官致远酒气醺天磕磕巴巴地说。

“你说的是没错！可我们当年来当兵图个啥？当时，老山战事吃紧，我们这批兵新兵刚军训完就开拔前线。哪里想到去学什么技术，考什么军校？当时，唯一就想法就是，打完仗能活着回去娶媳妇孝敬爹娘。”老兵提到往事似乎有点激动。

“后来呢？”上官致远只是在新兵时看过老山作战的录像，但还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听老兵亲口讲自己的战火青春。

老兵喝了一口上官致远递过来的西凤酒，思绪拉回到南疆当年的血雨腥风中：

“后来，我参加了两次突击队，每次临行前，都喝壮行酒。那是1986年，我们师A团以“特功五连”为尖刀配属技术兵种分队组成多个突击队，发起“利剑—B计划”作战行动，我参加了当时的敢死队，这是兰州军区部队开上老山的第一场战斗。

“临行前，照例是喝壮行酒。我们都知道，敢死队是‘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上去了就十有八九不回来。有的战士是人生第一次喝酒，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喝酒。当时，我们部队带了许多西凤酒，由于战事空前吃紧，西凤酒一度供应紧张。西凤酒不够喝的时候，就喝当地的烧酒。可有一个小战士说，他想喝茅台酒，我们集团军军长听说后，派人到文州把所有茅台都买了回来，军长亲自给每个参战壮士倒上一碗茅台酒。喝完酒，我们把碗用力摔碎在地上。军旅歌唱家郁均剑含着热泪给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唱《血染的风采》《小白杨》和《热血颂》等歌曲。接着，军长给我们连亲手授了一面有‘攻无不克’四个大字的红旗。

“就这样，我们在后方优势炮火的掩护下，向老山前沿的604阵地和968高地突然出击。

“第一突击队副队长罗卜基冲在最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炸掉敌人三个火力点，迅速突破604阵地最前沿。全队打得干净利索，只用7分钟就占领了表面阵地。随后，转入搜剿越军的掩蔽工事和屯兵洞，我的腿就是被敌人的暗火力给击中而负伤。

“那次战斗，向968高地发起进攻的第二梯队遭遇了敌人的强大火力，第一队突击队员顾金海在战友毕玉东的掩护下炸毁多个敌人火力点，冒着生命危险为第二突击队扫清了障碍。第二突击队不顾越军的空爆火力和炮火杀伤，仅用十分钟就冲上了968高地。

“在这次战斗中，顾金海先是为掩护战友毕玉东而负伤，接着他拖着受了重伤的躯体，顽强地用炸药包炸毁了敌人的一屯兵洞，而身后留下一条20多米长的血路，而当敌军炮弹呼啸而至时，他拼尽全身力气扑在了队长身上，最后壮烈牺牲。第一突击队的副队长罗卜基是在押送俘虏时为了俘虏的安全而牺牲，身中四块弹片，腰胸被洞穿。还有接替负伤队长的祁振武为掩护像我一样的伤员撤退，被越军炮火炸得残肢断臂四处横飞，留在原地的只有巨大的弹坑和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事后，我还得到一个消息，那个要喝茅台酒的小战士，也长眠在那片土地上，而那碗壮行酒是他今生第一次喝酒，也是他最后一次喝酒。”

老兵讲完后，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似乎回到了那昔日的老山战场，回到了那战火纷飞激情燃烧的岁月。

“誓与阵地共存亡，甘洒热血守边疆。”这是所有像老兵一样80年代军人的军旅誓言，也是他们战火青春的真实写照。上官致远被老兵的讲述深深的感染了，他站起身来重新环视了一下酒店，在柜台上放着老兵的凯旋纪念章，还有一枚有老山主峰石碑浮雕的老山纪念币。

“其实，这些功劳真不算什么，真正的英雄是倒在南国边疆长眠在麻栗坡陵园的烈士们，能活着回来，就是莫大的幸运，就是命运的宠儿。个人荣辱得失和烈士的生命和热血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老兵继续说。

老兵的讲述，让上官致远内心受到很到的震撼，是啊！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当年都是和自己一样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却一去不复回了。世间除却生死都是小事，个人的前途命运得失成败确实在长眠南国的烈士和眼前活着的老兵面前不值一提！

“来吧，小伙子，你不是喜欢唱歌吗？我们一起唱首歌！”老兵提议道，说着他打了音响。这是徐良和王虹演唱的《热血颂》：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

可曾梦见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

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

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

当你握别温暖的手泪落几行

可曾感到背影凝聚着滚烫的目光

每一棵赤诚的心灵都深深理解你

每一个热切的向往都充满你的力量

你奔向远方带着亲人的希望

你奔向远方带着火热的衷肠

你奔向远方带着亲人的希望

你奔向远方带着火热的衷肠

最艰苦的地方

总有着战士的刚强

勇士的肩头肩负着多少人心头的崇仰

谁不知生命的可贵

谁没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无闻的足迹写下不朽篇章

最艰苦的地方

总有着战士的刚强

勇士的肩头肩负着多少人心头的崇仰

谁不知生命的可贵

谁没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无闻的足迹写下不朽篇章

你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

你是国魂军魂

你是中华的铁骨脊梁

你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

你是国魂军魂

你是中华的铁骨脊梁铁骨脊梁

老兵还没有唱完就已经热泪盈眶，上官致远像是受了感染，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和老兵一起唱完《热血颂》，沉沦的精神似乎受到洗礼，堕落的灵魂好像得到救赎。然而，走出“兵哥哥酒家”，短暂的自豪感慢慢消失，一种莫名的愧疚感萌生出来，上官致远又感到内心一阵钻心的痛苦。

喝完酒后回到文书室是蒙头大睡，醒来过后是一阵莫名的空虚和绝望。

夜已经很深了，上官致远坐了起来，他打量着这个文书室，在这里他度过了军旅生涯中最美好的时光。然而，它马上就要迎来新的主人，上官致远打算把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