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最后也没有探听清楚对方用水晶球算了什么,但后面的日子倒也平稳,所以他也渐渐地不再那么紧张。
而当他步入青春期的时候,他已经在怜奈的身旁生活好几年了。
这几年里对于怜奈来说可能只是宁静舒心,但对埃里克来说却是……无法形容。
从被排斥唾弃到被真心对待,这其中的转折太大,很容易让人在想到过去痛苦的记忆时恍如隔世。
但埃里克不会忘。不仅仅是那种感觉已经刻入血骨,还因为即使是现在,也会时不时有人提醒他自己的处境。
自从那天怜奈回来晚了,埃里克就试探着问过她能否把自己带上。怜奈答应得很快,就好像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怜奈下一次出门采购是半个月以后,时间完全足够埃里克为自己造一副新面具,他的手一向很巧。
第一次同去采购时,怜奈盯着他的新面具看了很久。埃里克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怜奈半个月没见他戴面具,就以为他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但实际上他最多愿意在怜奈面前这样。
不过面具也不是万能的,它只能阻隔别人的视线,却制止不住他们的猜疑和打探。
应该庆幸怜奈选了一个离家很远的集市吗?这里的人并不清楚埃里克的具体情况,只能不断地猜测。
埃里克在心里冷笑,不知道嘲讽的是别人还是自己,可他下一秒却被谁的胳膊勾到了怀中。
怜奈动作随意得就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可她明显不是没有用意的,因为接下来她还扫视了周围一圈,以至于这一片的气氛骤然冷下来了不少。
埃里克第一次知道她也会生气,他还以为怜奈对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
当然这不是埃里克唯一新知道的事,他还发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收敛了不少。经过怜奈展现出的坦然又强硬的态度,那些人反而拿出了更多的尊重。
可惜,这些拿出尊重的人里不包括几个顽劣的孩童。埃里克把他们每个人的脸都记了下来,决定找个怜奈注意不到的时机让他们付出代价。
奇怪的是,还没等埃里克有机会做点什么,那几个孩子就相继遇到了一点倒霉事。
若是只有一两个还能说是碰巧……埃里克转头看向身旁的怜奈,他总感觉她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察觉到这束目光,怜奈也低头看他,似乎知道了埃里克心底的猜测。
埃里克忽然有一丝兴奋,他好像得知了对方的一个秘密。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决定将这件事藏在心里,当作两人心照不宣的、共同的秘密。
……
时至今日,埃里克依旧会咀嚼自己藏住的那点小心思,尤其是在怜奈给他每日的晚安吻的时候。
是的,晚安吻。这件事始于埃里克留下后的第一次生日。怜奈从闲聊的人那里听来了生日的概念,就立刻来问埃里克。
埃里克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沉默了半晌就说是今天,然后被问及生日礼物的时候又背出了那个萦绕在脑海深处的要求:
“我要两个吻……”
怜奈出乎意料地答应得很快,她说自己有听说过晚安吻的概念。于是,下一秒埃里克就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触感落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是这样的吗?我不太清楚。”怜奈移开后去看埃里克的反应,却发现对方好似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灵魂,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埃里克僵硬地蹲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口中嗫嚅着“为什么”三个字。怜奈疑惑地弯腰想把他扶起来,这明明是他自己的要求,怎么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样。
可她刚把埃里克扶起就被对方反手按住了肩膀,再一抬头怜奈就对上了一双炽热的金色瞳孔,仿佛燃烧的星火:
“为什么怜奈这么好说话?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不是个孩子,那他这副样子或许会有点威慑力,但目前……怜奈想象了一下如果她就这样直起身子的情景,这样对方大概会像秋千一样在空中荡小半圈,然后整个挂到她身上。
怜奈觉得有点有趣,但她也最知道如何让人猜不透心思,所以最后埃里克的诘问只得到了一句“你应该叫姐姐”的纠正,还有一个把晚安吻定到每天的承诺。
而在埃里克此后的生日里,他的礼物逐渐变成了音乐相关的物品,这主要是因为埃里克半夜跑到怜奈房间唱歌被抓到了。
埃里克这么做的时候没有想很多,他只是忽然很想唱给怜奈听。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不一般,当他唱歌的时候就连最憎恶他的人也无法拒绝聆听。
怜奈确实没有拒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在埃里克唱完准备离开时拽住他,问他喜不喜欢音乐。
于是埃里克每年的生日礼物就丰富了起来——各种乐器、曲谱、歌剧剧本……相关的东西应有尽有。怜奈好像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她每当没钱了就会用魔法做点药水寄售,从没为此烦恼过。
收到礼物的埃里克研究最久的东西是歌剧剧本,因为乐器与曲谱他总是能无师自通,但剧本里却有他太多的不解。
为什么《唐璜》的主角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所有人的喜爱?他为人并不正派,反而可以说是一个败类,欺骗了无数女子……可她们依旧会喜欢他,是因为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吗?
也对。埃里克用力闭了闭眼睛,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他不应该低估外表所带来的影响,他自己就是最完美的证明。
假如他能拥有唐璜一样的脸,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埃里克忽然有点羡慕唐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过上唐璜那样的人生,唐璜即使得人爱慕,却依旧内心空洞无物,最终只配得到下地狱的结局。
如果可以的话,埃里克更想拥有一颗会爱的心,只得到一个人的喜欢。可是……埃里克摸上自己的一侧脸,知道这对他来说也只是奢望。
“怎么愣了那么久,还好吗?”
埃里克的意识骤然回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怜奈的眉头轻皱,埃里克总感觉自己还看到了一丝的担忧。
“……我没事”声带没有经过主人的思考,就擅自发出了让对方不要担心的声音。
转念一想,如果他没有这张可憎的面孔,就不会离家出走,也就不会遇见怜奈了吧?
埃里克忽然就不羡慕唐璜了。
……
到了埃里克青春期的时候,魔女家中的乐器也就越来越多,得要专门一个房间才能放得下了。可怜奈还在给他添置物品,似乎乐此不疲,虽然埃里克觉得她更像是习惯了。
这天晚上,埃里克一如既往地研究着他的音乐。他的身量早已开始抽条,坐在钢琴前的姿态优雅骄矜,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被衬得瘦小可怜。
一双灵巧的手从琴键上划过,时而轻叩,时而摩挲,一整套动作下来更显从容。
怜奈在埃里克停下思考的间隙走到他身后,看着钢琴一时起兴。她的右手越过埃里克伸到琴键上,随意地敲着自己喜欢的曲调。
怜奈的喜好几年来一直没什么变化,她偏爱或温馨或轻松的歌谣,却对埃里克钟意的歌剧只停留在擅于鉴赏,而没有特别的感觉。
埃里克也为此失落过,但现在不会了。
他先是朝怜奈的手看了一阵,然后用左手为她承接起低音的部分。他有看过这段曲调的谱子,实际上他并不觉得它写得有多好,如果是他来写的话一定会比原曲更能让怜奈喜欢。
因此,他在合奏的时候选择了即兴创作。怜奈发现对方弹的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后,短暂性顿了一下就继续了。
其实埃里克改编后的曲子挺合她意的,根本就是在按照怜奈的审美在编曲,不用猜就知道埃里克有意这么做的。可是原来的版本她也还是很喜欢,根本分不出上下。
但不论如何,埃里克有这份心就足够让她开心了。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怜奈的手从琴键移到了埃里克的下巴上轻轻往上一抬,于是一个吻就落在了对方的额头:
“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该去睡觉了。”
刚才提到过,晚安吻是每天的惯例,所以埃里克本该习惯了的,但他忽然有了不满足的感觉。
如果怜奈可以再吻一吻他额头之外的地方就好了。比如说他的脸侧,尤其是崎岖不平的那一边,还有他的嘴角……
埃里克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额角析出了冷汗。太危险了,尤其是当怜奈关切地凑近打量他,想看清楚他怎么了的时候。
埃里克偏过头,一声不吭地从琴凳处站起,然后迅速回屋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起以前那个“只得到一个人的喜欢”的愿望。
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怜奈?
是的,埃里克大概知道自己新出现的这份感情是什么,他在剧本里见过。
虽总体来说是一知半解,但他也明白,这种感情若是双方都有意就是值得赞颂的力量,但如果是单方面的……就是灾祸的源头。
那他应该告诉怜奈,尝试将它变成双向的吗?
想到这,埃里克的心里一阵悲凉。被一个丑陋的怪胎喜欢上本身就是一种冒犯了,他怎么能还要让怜奈知道?
或许别人说他是恶魔的指控没有错,就连唯一对他抱以善意的人也只能收到他的冒犯作为回报。
埃里克有想过就这么离开这个地方,在他可笑的心思暴露之前,连夜从房间的窗户翻出去。可他真的站在窗边时,却发觉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明明这种高度对他来说与平地毫无差别。
埃里克知道这是因为他不想走。
说他自私也好,卑劣也罢,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做不到放下。
魔女她也早该想到的吧,既然收留了一个小怪物,就该预料到会被他缠上的啊,这不能完全怪他的。
埃里克最终也没有离开这所住宅半步,所有的思绪都被他藏在了这个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夜晚。
再天亮时他还会是怜奈最贴心的小孩,希望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都能永远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