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七苦。
沈栖音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像是陷在了软糯的玉兰糕里。四肢染上糖霜粘腻,鼻腔口腔充斥玉兰香气。挣脱不得,身体软绵无力。人的思绪就像是缥缈的云川,她挣扎着醒来,却又只是陷入了另一层糖糕里。身上染得糖霜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时间流逝,糖霜开始变齁,开始腐蚀皮肤。白马过隙,那些甜腻,就渐渐变得苦涩。
沈栖音的心仍在疼痛,不同于之前,这次,她所感受到的,更像是一把尖刀刺入心扉。根据前几次所见,沈栖音能确定的是,在自己醒来之前,她与扶光,乃至所有人,都还有一段封存的过往。她本不信三生三世,只觉得那是凡人用来麻痹自己的玩笑话。而如今,她却是体会着那不为人知的第二世里,扶光所经受的一切。
寒风入榻,将最后一支白蜡拂灭。冬日的太阳也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阳光从半斜的格窗投射进来。山色白茫,烛火模糊的像细碎的星子。蜡油如檀珠跌散在破旧书案上,看得出来,这里许久无人造访。榻上消瘦无比的少女眼蒙白绸,白日点烛,可依然没有让她眼前的暗色被点亮。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扶光平躺在床上,听到那人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她缓缓开口道:“音娘?你来了?”
沈栖音脚步一顿,听见她依然称呼自己为音娘总觉得怪异。
眼前的少女已经消瘦的不行,脸颊两侧深陷下去,抬起手时看着都已经是皮包骨了。
她淡淡开口:“我不喜欢梨花,我讨厌它的味道。”
沈栖音看向探入窗内的梨花挥手,火星落在洁白的花瓣逐渐将它吞噬,渐渐的从星星点点的火花逐渐变成肆虐的火舌。扶光可以嗅到烧焦的味道,沈栖音看向已经燃烧殆尽的梨树轻嗤。
“还是要取我的心头血,对吗?”
沈栖音只扔给她一把刀,扶光拿起刀迟迟没有动手,她轻笑一声将刀扔到地下。
沈栖音见她这副模样垂下眼帘,“你不管怎么变,都是这样让人厌恶。”她捡起刀对准自己的心,黑气保护着她的心脏,只需要刺出一滴血便可以破解这个该死的不灭誓。
她骤然将刀刺入扶光左胸,紧咬着唇渐渐推进,而扶光,整个过程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又将刀抽出,感受着锋利的刀尖划过她的血肉。
沈栖音撤掉扶光眼上的绸带,她舌尖轻舔刀尖扶光的心头血,忙将手抬起。看着掌心鸳鸯印记依旧没有退散,沈栖音也毫不意外。要让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心头血,真是难如登天。其实...最开始或许可以,只是她搞砸了一切。
黑气缭绕着心脏,治愈着刀伤。
沈栖音盯着扶光看了许久,最后未留下一言,只是临到门前,又按耐不住地开了口:“忘了我吧,你此后的日子,只有离开我,忘记我,才会好过。”
相思成疾,一如蜡炬燃尽泪未干。
沈栖音神色复杂,她早知自己对男人毫无兴趣。看着他们的面目,□□,都只会令她犯呕。而慕予礼,是照亮她的第一束光。她爱她,更像是爱自己曾经所期盼的,黑暗中的救赎。而看着那个与自己容貌相同,行事相同,思想相同的沈栖音。她却怎么也觉得不像自己。她不会爱扶光,甚至,对她的怨恨要比冥河的十万军士的黑气还要深。
所以,沈栖音姑且只能将第二世的她,与第一世,和现在的自己做分割。
明明第二世的“沈栖音”的行事作风才更像自己,可为何在凡间,自己没能狠下心来去取扶光的心头血。若是那时就已经狠下了心,她就不必再给沈影那么多时间。她真是被扶光给传染了,也只有这个蠢货才会对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再露笑脸。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栖音觉得,沈影都快骑在自己脖子上了。她早就料到扶光的身份会提前暴露,所以才设计了拂真,想要让他运用长鸣山的独传秘术来暂时护住扶光。毕竟不灭誓已经不再是无法对彼此出手,更涉及到了她们二人的同生共死。
“啧....”沈栖音舌尖抵着口腔上颚轻吐音,“这个拖油瓶,真是麻烦死了。”
而现在,不仅她被拂真反算计了一手,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沈栖音暂时还没想到该如何去破开这个时间的逆转,难不成真要让她体会完这一世扶光的一生才能回去吗?只怕那时候魔族都已经灭绝了!
沈栖音偏过头脸上掩不住的嫌弃神情在眼前迷雾破开后,瞬时荡然无存。
这个地方沈栖音万万不会认错,此处青山层峦起伏,高耸入云,几乎遮住了日光。而此时,火烧十里。铁马踏碎庄稼,毫无顾忌地踩烂稚童的身体。狞笑的士兵将弓拉至满月,火矢将房屋点燃。向前逃跑的妇女老少相互搀扶,士兵不急着追赶,只是轻夹马腹不慌不忙地跟着,一边商讨着谁杀人多,谁便领奖。说罢,便纷纷举起弓,有人道:“正好拿这些蔓延来练一下箭术。”
惨叫声此起彼伏,稚子恐惧的哭喊逐渐被身体的疼痛转变为撕心裂肺。
怨气冲天,而促成这一切的人,是沈栖音。
她化身未卜先知的国师,带领着帝王大肆扩张,又难得与天界联合,为除去青城的灵力者,便进谏请功。青城到了最为难之时,灵力者为保家乡自会出手。而天界便借此机会彻底根除这些可能会威胁到他们地位的灵力者。而沈栖音的目的也达到了。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魔界的求和,而沈栖音则是想要利用这些怨气来练就鬼阎罗。
这一世的竹青被灵真保护的很好,她不再是以身饲蛊的容器,而是真正的人。可也正因此,普通人难逃战争的摧残,灵力者难逃天界的制裁。
沈栖音的视角逐渐模糊,再此变得清明时,眼前一幕纵是她断了情根,也不免震撼。
身着戏服的竹青脸上的红妆因泪而阑珊,她被稳当地护在身下,可身体早已失去了温度。胸口的血窟窿也已经干涸,灵真的脸因愤怒和悲痛变得扭曲,她身上插着的箭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心智。
箭流如雨,却也比不上心里的痛半分。
灵真将竹青紧搂在怀,她的喉咙被箭贯穿,喉咙涌血往上呛到气管,而声带又被破坏,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吞着血,青筋暴起时能看见已经隐隐发黑。她无声的嘶吼和泪如雨下只换来了一场雨,可青城早已被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焦黑的尸体摆在路中央,又被马蹄践踏。
古书里记载,青城曾经富饶如江南,气候温和,初春夜雨,朦胧轻盈似裙摆逶迤。
而对准头颅射来的,暴虐无空隙的箭雨被一道剑气横扫返还。
沈栖音往后看去,却不是扶光。
慕予礼一袭青衣,只一眼,沈栖音便能看出她与这两世的不同。
第一世的慕予礼,在沈栖音看来,就是悬崖峭壁盛开的白花。坚韧不拔,仁善美丽。第三世的慕予礼,尽管沈栖音看不出来她与第一世有太多的分别。但她能隐约感觉到,或许这一世的慕予礼能解答,她对扶光的疑惑。
而眼前的慕予礼,她神色冷淡疏离,身边也不再是总跟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她手持青莲剑,竟有几分神似曾经的扶光。
她淡淡启唇道:“你救过扶光,所以我饶你一命。逃走吧,从今往后,就夹着尾巴,永远不要露面。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靠近她。嗤....你们总觉得能以凡人之躯匹敌神灵,殊不知,我抬手,便能保你一世平安,我垂手,便能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沈栖音:“?”
这样的话从慕予礼口中说出来,实在是稀奇。
然而下一瞬,慕予礼执剑向她冲来。
沈栖音本能地想要反击,却见慕予礼穿过自己的身体。她回过头,视角也再一次暗了下来。
青城六月正值酷暑,此时却冷风卷帘,呼啸于原野。断壁残垣间还有被烧焦的尸体,令风的呼啸更像哀悼的悲鸣。这是一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然而在这一片苍茫间,却见雪色。朔风肃杀,寒意刺骨。苍叶凝霜,皎皎如碎银的雪絮纷纷落下,引得士兵惊叹连连。红消香断,滚滚狼烟。尸横遍野,枯木摇曳。
一轮残月悬挂于空中,沈栖音看着自己的身子几乎与月影融为一体。她运转着那些怨气,惨淡的月光逐渐变得血红。待到天界发现时,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只差一点,便能解开扶光的封印,让鬼阎罗重新问世,再降横祸。
士兵见了血月仓皇四散而逃,空荡的街道徒然出现一个人影。
扶光捡起地上的错金刀,她本就是凡躯,遂将错金刀架在脖颈上。很快,刀锋割破皮,剜开肉。沈栖音猛然收住全身的法力,不灭誓起效,黑夜中能见红绳从沈栖音尾指一直向远处蔓延。
她呲目欲裂,又一次错失良机。可她不能放任扶光以死威胁她,可那道青色的影子,却去得比自己要更快。
手中的错金刀被剑打开的一刹那,扶光抬起恨意朦胧的眼。她隔岸观火,就是为了此刻。
右眼的雾凇从眼眶凝落,她拿起赤宴剑,刺入慕予礼的心窝。
血溅在扶光的脸颊上,赶来的江一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赤宴很快令慕予礼的元神破碎,慕予礼瞪大眼,眸中的委屈与不解也随着元神破碎而渐渐消散。她的身体无力地倒在扶光怀中,头枕在扶光的肩膀上。
扶光扶住慕予礼歪倒的身子,血与泪早就混在了一起。月光照映着扶光的脸,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下颌,蜿蜒的血泪从眼睑一直淌到下颚。她的目光穿过风雪雨幕,看向不远处沉寂了的沈栖音。
扶光歪着头,笑容里尽是悲凉与嘲弄。
所求皆不得,所愿皆落空。
此为第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