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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神赐“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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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紧跟着石磊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来到楼前。她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俩人肩并肩地走进了一条林荫道。在一条街角转弯处分手后,石磊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溜达。

长长的街道显得有几分萧条,白茫茫的雾气中,路灯和各种行驶的车辆隐约可见。每走过一条街区,那些式样单调的一式一样的楼房总是重复出现,而且每隔几十米左右就有一座,它们排列成一行,全都一个样,平行排列在算是一条街的每一边。这些街道成直角形交叉着,形成正规的长方形。石磊在三里街转了一圈,然后到了一家音响专卖店门口。

一切都是那样新奇!火车轰轰隆隆,响声刺耳;小摊贩沿街叫嚷;姑娘们匆匆而过;空气中飘荡着油炸食品和啤酒的香味——而从音响专卖店传出来的小号吹奏的音乐声,却一阵阵地压过嘈杂声。后来也许是人们把它忘记了,或根本不再注意它了?同样的调子,同样老是重复的节奏,同样的副歌叠句不断地唱,一遍遍地重复,声音单调、哀怨,歌词荒唐可笑,节拍跳跃,欢快而又充满乡愁:

老天爷

老天爷

请接受我们的诚心

我们要开地了

请保佑我们

不被虎咬着

不被刀砍着

紧接着是高两度的声音在唱:

老天爷

老天爷

像一种哀求而又是诙谐的祷告,或提起一种祭祀仪式,或描述一种刀耕火种场面,或不知是什么内容,也许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一些跳动、轻快、无忧无虑的音符不停息地在重复。时间也好像静止不动了,像一堆泥巴,一种沉淀淤积的烂泥,像封闭在不透气的盖子下,那种浸汗味从成年的人身上散发出来。这些人蛰伏在亲身受辱的处境中,好像一群幽灵,一群留下不计数目的灵魂,死和生同时把他们忘记或推开或拒绝或吐掉,似乎都不愿意要他们,因此他们现在似乎不是在时间中活动,而是在一种灰色的没有体积的甲醛中,在虚无中,在不明确的期限中活动,中间穿插着同样反复吟唱的充满乡愁、富有魅力、持续不断的歌声,同样的毫无意义、东蹦西跳、忧郁凄凉的歌词:

老天爷

老天爷

请接受我们的诚心

请保佑我们

不让火烧过了界

不让树砍不倒

这一切令人忧伤的东西还没有断绝、粉碎了石磊身上怀着的那些纯洁天真的欲望。有一刻功夫,他被眼前的景象引进了一段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的回忆里。他做梦一般地搜寻着某种不确定的踪迹,现在他的眼睛发出亮光,向左右扫动,一个思想把他抓住,他马上热烈地紧紧跟住这个思想:他已感觉到自己一时全身变空,好像整个生命从他身上,从他的寂寞中挣扎摆脱出来,一旦得到解脱,跳跃出外,四面逸散,不断溅射,继续不停地使他浑身湿透了,似乎事实上不存在完结的时候,好像永远不会终止。这样感觉不太牢靠。因为只是一瞬间的陶醉,以为永远如此,实际上只是一瞬间,像我们做梦时,相信真的发生了许多事,但一睁开眼睛,时针的位置几乎没什么移动,后来这一切反身涌流,现在朝反方向奔去,像碰得一堵墙,一个不能逾越的障碍,只有我们身上的一小部分可能会越过,这可以说是由于欺骗而达到目的,这是说,一方面欺骗阻挡这一小部分逃脱,解放的力量,同时又欺骗我们自己。这在我们那得不到安慰的孤单寂寞中有什么失望,愤怒的东西在喊叫,当它再次受到束缚时,就狂热地撞击那些墙,那些狭隘不能逾越的限制,狂怒猛叫,最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石磊告诉我,当时他几乎是用疾跑的速度回到了房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了创作灵感,反正他不想写诗了,他要写一部内容既独特又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写好后他将会把作品交给我,由我挟着这部大作乘豪华客轮前往上海联系一家出版社,大赚一笔,我们也会因此成为名人,到中国各地去演讲、开作品研讨会。所以他待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以便专心致志,发狂般地以故乡和前线为背景写一部书名叫做:《烽火硝烟之铁血征途》的长篇小说。可要命的是,这故事太忧郁、太灰暗了。他根本没办法写下去。他取出薄薄一摞纸,坐在窗前,绞尽脑汁,挥汗如雨,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抽了多少包烟,喝了多少瓶啤酒,才信手潦草书写出一行字:他有一种警觉像发怒的鹪鹩;一种灵猩似的温驯的紧张,他似乎在快意地眨着眼睛,孤独的宇宙使他窒息——

第二页只写出一些乡村、抽水机房、河道、小山岗、导弹基地、草场、十八怪、梅湾、龙眼、矮脚马、爱店、花山岩画、雷区、铁丝网、抽水机房有两个人、血肉树桩、爬地龙、菠萝、天西华侨农场、东平、吕公岭、太阳很美、枪声的名字……接着就不知道写些什么了。

终于,他告诉我,“伙计,我干这事不行,太难了。像生与死、残忍与善良、月亮与人头这样的命题,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做到让它们彼此平静地共处着,没有夸张,没有煽情,连一点惊异都没有——所以,我以为我还是写点小诗,那反倒更适合自己——”

对此,我也表示完全理解。艺术家的事业就是用全部力量,用所有才干对抗苦难。很难找到像他这样为了艺术而忘却自己的例子了。他是一个严肃的职业军人,骨子里却向往着浪漫主义。而他似乎不明白:浪漫主义的窠臼里自始至终都装着一个忧郁古怪孤僻的主角,为世所伤,为情折磨,心碎轻生。任何年代也少不了这种青春期的晦气蠢蛋。浪漫主义拔高了蠢蛋们的“焦虑和痛苦”,并刻意赋予了他们某种反叛、反抗的象征意义。

后来,我又读了好几本他用于写作的厚厚的速写本,并在他那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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