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九江的时候,小雪还在杭州。等小雪从杭州回来后,我们就一起住在三里街的那所小屋子里,一起度过了正月和二月。
在我们屋前,庐山峻峭地倾落到鄱阳湖边的湿地里,我们常常坐在门廊的阳光下,看着鄱阳湖对面的那座积雪的巍巍高山。阳光明亮时,我们在门廊上吃中饭,否则就在楼上一间小房间里吃。我那间房四面是白色水泥墙,角落里有个煤气灶。我们在书摊上买了书籍和几本杂志,还有一本大卫·克里斯蒂安的《时间》,学会了下围棋和玩纸牌。并从围棋里面懂得了两样东西:第一样是布局,第二样是舍弃。
我记得那年春天九江的冰雪早就融化了,空气中颇有春意,但是晴朗凛冽的寒风常常再度袭来,又是冬天季节了。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也没冬天好看,树木只有枝桠,光秃秃的,大地依然僵硬,一片静谧。我发现我家院子里的那颗沙果树却悄悄□□了,就这两天,我是看到它们慢慢地张开。而那些冬天就已经下种的小葱也可能是怕冷,迟迟不肯露脸。有的还没有冒出来,即使偶尔冒出来的几根,也全都趴在那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雪每次下班回来,只要一瞧见它,她总会蹲在边埂上,用一种宽扁的镰刀给它们松土,然后浇上水。我开始怀疑这里的春天是不是比别的地方要晚一些。因为大街上的女人都已经积极地换上了春装,一下子变得苗条而轻快起来。而我家院子里不仅小葱不愿意出来,连水管子也还是冻着的,需要我每天早晨用热水温暖它们一下。有时候,我比较粗暴,不,是残暴。我直接在水管子下面架了一堆火。这种时候很少,譬如,我连续几天都懒得给它浇热水,甚至连续几天不在家的时候。房东猫头鹰劝我别着急,以他的经验,一场雨后,该露头的都会露头,该解冻的都会解冻。我只要等着就是了。果真,到了三月,冬天的季节首次发生变化。夜里落起雨来。第二天上午还下个不停,积雪化成了雪水,搞得山坡景色黯然无趣。湖面和河谷上都罩着云。庐山上在下雨。
小雪由单位选送到广州去参加旅游学院酒店管理专业实训。我记得,她临走的那天早晨,还不到四点我就醒了。我睁开眼睛,看看身旁的小雪。她还在恬静地安睡,宛如怀抱一个秘密。我吻了一下小雪,走进浴间去洗刷。小雪在旁边动了一下。她渐渐从沉睡中苏醒,但还没睁开眼睛。
“你醒了吗?亲爱的?”睡意蒙眬间,她轻轻地嘟囔了一间。我望着她笑了笑,把她搂进怀里。
“我睡不着,刚刚醒来。”
“几点了?”她轻轻对我耳语道,“请你把发夹递给我好吗?”
我看着她用手撂头发,她的头半斜着,头发尽落在一边。外面天色已亮了,又在下着纷纷细雨。窗外微弱的亮光照在她的头发、脖子和肩膀上。我走过去亲她,握住了她那拿发夹的手,她的头倒在枕头上。我用指尖抚摸她的脸颊、前额、眼睛下边、脖子和肩膀说:“光滑得像碧玉。”而她也用手指摸摸我的下巴说:“光滑得像砂纸,摩擦碧玉可很不好受。”
“很粗糙吧?”
“不是,亲爱的。我不过是说说笑话。”
“你这次去广州学习要多长时间?”
“三个月,”小雪应道,“等我回来时,就是夏天了。我们正好认识一年。”
是啊这么快就一年了。我和小雪的相识不知道是命中注定还是天意,小雪好像带了一身的奥妙,从某个隐秘的据点,从西藏的高山雪川上,从暗夜中灰蓝色模糊的光影里,从一个义无反顾的决然守望中向我走来。我想象不出,当自己在大学寝室里与人高谈阔论、踌躇满志,装模作样地抽烟,自以为是个大男人的时候,小雪在做什么。她是否正暗自神伤,徘徊在杭州西郊安息着她母亲的墓地里呢?倘若真有天意,那小雪的出生就是为了我,为了此刻安详地躺在我身边熟睡;而我也是为了小雪才来到人间。天意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若不是邓世明在一个叫三百六十度的酒吧里介绍她给我认识;若不是她坐我们的汽车去九江办理身份证,今天早晨我们俩就不会共枕同眠。石磊这家伙若还活着,说不定已经卷入老山的收复战了。而我却躺在这张舒适的床上。所有这一切都开始于我寄给他的那封短短的信,若不是那封信,他也不会来九江见我,我也不会在九江长住下来,不会遇上小雪。小雪此时此刻或许正睡在另一张床上,身旁是另一个深爱她的男人。没了天意,一切都可能改变,一切都会变得无常。想必确有天意,但它将自己深深隐藏,好似一个老到的剧作家能巧妙地安排故事情节一样,也许,到临死的那一刻,人们才会豁然开朗,感慨一声:哦,这下明白了,那个人物怎么会安排在开场。
“我们要过三个月才能见面吗?”
“怎么,亲爱的,”小雪说,“你等不及了吗?”
“我只是觉得这次我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了点。”我说。
“你真是个好老公。”
“可我们还没有结婚。”
“但我们实际上已经结了婚。没法子叫我更进一步结婚。”
“我们还没有办理手续,没有举行结婚仪式。”
“那些礼节太繁杂了,会有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我也没有什么亲人在这座城市,”小雪说。“重要的是我们彼此都能够真心相爱!”
“我要结婚本是为你打算。”
“但是,亲爱的,我已经结了婚。我已经和你结了婚。我这妻子还不错吧?”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你知道,亲爱的,我已经有一次等待结婚的经验。他说要好好爱我,要娶我,要我等待,要我等伴娘等鲜花,等八抬大轿,等一字排开的几十辆凯迪拉克……”
“关于那个,我不想听。”
“你知道我不爱任何人,只爱你。你不应该在乎有个人曾爱过我。”
“我怎么能不在乎呢?”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人家早跟我分手了,你不该妒忌他。”
“我妒忌?哪里的话!不过我也不想听它。”
“怎么你们男人都这副德性,”小雪激动地说,“连你这样聪明的男人也一样,我受不了这样,我讨厌跟我上床的人脑袋里一直想着我以前跟谁上过床,或是未来我会跟谁上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在对天下所有的负心男子、虚假的爱情、婚外情、小蜜、二奶、暗娼提出控诉,对社会、人性和封建道德的伪道士,以及未来要独自面对的一切痛苦提出责问。
“好了,你想得太多了,”我安慰她说,“咱们只有几个小时了,别浪费在这上面了。你饿了吗?”
“有点饿,我还没有洗脸漱口。”
“快点洗完,咱们去吃早餐。听说派拉蒙超市对面有个地方卖鸡块粉,非常好吃。一块五一碗,不过他们正——”
小雪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把脸贴在我胸口,两只胳膊紧紧抱住我。“哦,亲爱的,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她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你哪一天说要结婚,我们就结婚,只要你幸福就好。但是我不准你离开我,另找别人!”
“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去另外找别人。”我抚摸着小雪赤裸的肩膀,我要把她美好的样子刻在心上。“等你从广州回来后,咱们就去度假。我们去帕米尔高原上的白沙湖骑马,逛喀什一米爱情巷和彩虹巷,坐小火车穿行于泽普胡杨林中,每顿饭只吃烤全羊,喝鸽子汤。求你了,亲爱的,别哭!”
小雪站起身,眨了眨眼睛。“行,”她抹抹眼泪,“就这样,我不哭了。十五分钟我就洗刷好了,能等吗?”
“好,”我应了一声,“不过快点,我都饿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