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两辆马车摇摇晃晃,一前一后地行驶。
马儿嘚嘚地跑着,老王和苏逾白相顾无言。一个唉声叹气,一个修眉紧锁,车里愁苦得像要下雨。
马车疾驰,门外却轻轻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有人从外面踩上了踏板。苏逾白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伏肆蝙蝠一样挂在行驶的车门外,掀开帘子,跃了进来。
“阿竽姑娘醒了。”他迎着苏逾白探寻的目光,说。
苏逾白神情一亮,老王控制不住,啪地拍了一下手,挠着花白的头发茬,嘿嘿笑着:“我就知道那小姑娘命大。”
苏逾白也道:“多亏堂主医术高明。你去同我传话,说是到了镇上,必要再谢。”
伏肆应是,转瞬跳出去了。苏逾白掀开帘子,见他又挂在后面那架马车辕木上,扒着窗子,探个头进去说话,屁股撅在外边。只觉得他相当愚蠢,赶紧把目光别开,唇边却笑起来。
老王说:“你要谢的何止是一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都是咱们堂主给你挡的,非但如此,她怕丙火阁守再追上来对你不利,连夜打包收拾走路,说是结伴同行,还不是要护你周全。她一个女人,论起江湖道义来,多少男子汉也比不过,你可得好好记在心上。”
苏逾白沉默不言。自除夕一晚后,他便少话,且时常望呆,一个人不知在想什么,眼里总是很忧郁似的,两三天来,脸色都憔悴了。老王一番话就当说给对面马车壁上的靠垫听,倒也习惯了。举起酒囊来,往嘴里倒上一口,咂了咂,又喷着酒气道:“你一定得记得。”
苏逾白终于回了他。
“我自然是记得的,”他说,神情意外地严肃,“亡故的那些侗人,你的乡邻们,还有那条船上的水手……是我对不住他们。”
他这两日里,一闭眼就是他们的死相。
孟剑容将他们堵了个正着,那天然的码头,清洗干净之前,暂时是不能用了,侗人们将里面零零碎碎的身体捞出来,拼不完整,好歹也要入土为安。船老大的脸被啃了一半,踢到水里面。
苏逾白举起头来,和那黑洞洞的眼眶对视了好一会。
他一定是赶着回家看花灯,才那么晚还在坞里修船。
他也许一直等着下山,盘算着怎么从苏逾白那里狠狠地宰一笔,好攒出另一条船来,那样他就可以把两条船租出去,不再跑又冷又湿的水路,而是在家里舒舒服服地泡脚,治一治该死的老风湿,再雇两个小子来捏捏腿……无论做的是什么白日梦,都不重要,不重要了,别说赔一艘船,苏逾白连赊的酒钱都还没还,他就被孟剑容当做戏台上的龙套,城门口的杂兵,麦田里的萆草,一笔勾销了。
还有那些船工,苏逾白给他们抓过药,现在想起来,他要是早知道这些人年都没过完就会去喂狗,坚决不会管这个闲事。真他妈瞎,都白瞎了。
人死了,这世间所有曾经用心消耗在上面的功夫,时间,金钱,精力,联系,情感,哪怕就他那几块乌头,二两人参,也都全浪费干净了,屁也不剩。
世上怎么总有人,会将肆意践踏生命,当做一件能够彰显力量的事情呢?
老王顿住没说话,又喝了一口。
“碰上你,也算是他们命里该有这一劫,”他声音低沉,显得格外苍老起来,“但冤有头,债有主,说到底,也怪不到你头上来。”
他把酒囊递给苏逾白:“还剩个底儿。”
苏逾白望着那黑漆漆,给咬得有些变形的嘴儿,不是很想接:“……我尝不出味来。”
“给我喝了,”老王翻了个白眼,“就当为他们,怎么,死人的面子也不给?”
苏逾白没说话,一仰脖干了,马车一颠,洒了两滴在脖子上。虽然没味道,但嗓子眼里有些火辣辣的,就知道是够劲的土酒,喝了要头痛半宿的。
“总得还他们一个公道,”他声音沉沉的,“不管过了多久。”
西京。
大殿里灯火辉煌,照着那些金银宝翠,珠玉玛瑙闪烁不已,填充满整个殿堂,众多人影在其中也显得极渺小,都被那些宝物的光给吞没了。
丝竹管弦之音靡靡响着,觥筹交错,极为光艳华奢。可若是坐在大殿最北的尽头,那最高的池台上,看法必然又有不同。龙座离得地面太远了,锣鼓死命地敲,也只觉得像是鸟雀的嗡鸣,美人尽妍地舞,看上去也不过是蝴蝶扑翅一般。
也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的模样。萧信衍想。
但他可以无需通报,正冠敛袖,径直地穿过整个大殿,一直走到皇上身边去,一路穿过那些恼人的虫蚁。他们嗡嗡地叫着,一看见这宝蓝色的衣摆,就争相前来与他搭话,眼里冒着苍蝇的绿光。
萧信衍很小就注意到,苍蝇有一点和狼很像,那就是无论看到什么,总想着从上面撕一点甜头下来。不然就纠缠不休,让人永无宁日。
它们有着同样饥饿贪婪,永不饱足的眼睛。但也就仅此为止了。狼,一口咬下去,哪怕牙齿从牙龈里被敲出来,都不会松开这块肉的。只要被它们盯住,再庞大的猎物也无法逃脱。但苍蝇不会,苍蝇恐惧面对面的冲突,软塌塌的没有血气,所以才躲在圆滑的礼仪后面。他们爱惜单薄如纸的面子,同时有着厚如城墙的无耻。只要挥挥手,摆出礼貌然而不耐烦的神情,它们就会识趣地嗡地飞开,只是眼睛还觊觎着,稍一懈怠,立刻又会团团落下去。
所以狼让人恐惧却钦佩,苍蝇招人厌恶还鄙视。
他像一头受伤的老耕牛,腐肉一条条挂在骨头上,发出甜美醇熟的臭气,弹着尾巴,从苍蝇堆里艰难地穿过,很累,令人不愉快,但是,这是值得的。
那明黄的身影已经发现了他,仍然端坐着巍然不动,但以萧信衍敏锐的眼睛,已经能够看出来,他身体转了过来,微微地前倾着。
萧信衍迈刚迈到陛上,皇上已经扭过头来,一串串冕旒挡住面目。他迫不及待地开口,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萧爱卿一路辛苦。怎么样?”
只可惜他白期待一场,萧信衍没有带来他想要的消息。
“苏大人不愿意回来。”
“他犯什么病?真铁了心了?”那珠子晃动着,打在眼睛上,周越琰将它们一把撩开,露出底下的脸来。
周氏皇族那不似凡人的美貌,不论见过多少次,都摄人心扉。看见他时,就如同正午置身日光之下,阴影只能被驱进脚底踩着,眼睛都被灼得发痛了。
这是真正的真龙天子,他怎能不做这万民之主。谁都不能,也不应当妨碍他分毫。
萧信衍沉默着。
“先不管,那……关于他,”周越琰低声地说,向四周看了看,宴饮的贵族们都在假装欣赏歌舞,看着他的人也纷纷把目光别过去,不愿意让皇上以为自己在偷窥机要,“关于……麒麟储,”他含糊地念着,“他怎么说的?”
“苏大人请旨,”萧信衍小心地说,“应迎立他为太子,入住东宫。”
怒意从周越琰的眼睛里勃发出来,但很快化作了惊疑与恐惧:“他果然——他以为,他要挟我。苏逾白要和我谈条件?”他喃喃道,“他敢与朕谈条件?”
“苏大人所说,”萧信衍冷静道,“其实也是为了陛下。肖岸狼子野心,如今虎视眈眈,黔地不安,若真叫他手握麒麟储,后果不堪设想。倒不如先稳住民心。”
周越琰捏紧了杯子:“……为了朕?黔地不安,又是肖岸的属地,可他偏要去黔地,不是投靠是什么!”他目光紧张,游移不定,神经质地四处望着,“朕一向信他……他怎么也不会害朕,可如今……朕,朕简直不敢设想!”
“大哥,”他坐在龙椅上,抬起头来望着萧信衍,语调里有一种恳求的沮丧,“我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他每回喊大哥,都是最为无计可施之时,才会放下身段,像儿时一样地求他帮助。萧信衍低头瞧着他,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这太阳变得极小极小,可以一手握住,却依旧闪耀着,像一个反光的琉璃球。
他尊敬皇上,所以他不会瞧不起周越琰。但每到这种时候,萧信衍就不能再崇拜他,而是一种同情混合着怜爱,仿佛看着一个孩子。龙不了解人间之事,有时也会向凡人寻求帮助,他生来就有这个义务的,注定要助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帮他腾于九霄:“你就不应当让苏大人知道那件事。”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周越琰说,“说了多少遍,不是朕说梦话透露出去的——鬼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萧信衍凝目,轻声叹息。
“是西厂,”他说,“您的西厂,确实厉害。”
“朕的西厂?”周越琰扬起眉来,酸溜溜地,“朕的人在做什么,朕都不知道!西厂都要整个儿姓苏了!”
萧信衍避开了这个话题:“您当时……十几年前就该斩草除根的。”
周越琰愣了愣。
“他是朕亲侄,”他不耐烦道,“就算可以瞒着太后,可朕一想起皇兄……”
“是废太子,”萧信衍打断他,“已经以谋逆罪论处,赐死了。”
“朕不愿弑亲,”周越琰道,“死后是要被下地狱……”
“先君臣后叔侄,”萧信衍再一次打断话头,眼神锋利地逼视着他,“您是天子,天上地下,又有谁敢审判您?您年少心软,轻易放过敌人,可曾考虑过,若肖岸真成什么气候,麒麟储可能容得下您?”
周越琰张口结舌,脸上露出后悔的神色,转瞬即逝。
“如今之计,”萧信衍道,“只有依从苏大人所说,从黔地迎立麒麟储回宫,封为太子,再徐徐图之。”
周越琰看了他半晌,额头后面,显然是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的。他终于道:“不成。”
萧信衍皱着眉头:“您不能计较一时名分,此计是为长远。只要能将麒麟储接回宫中,还不是任您处置?”
“朕已是天子,如何会与他计较这区区太子之位?”周越琰哂笑,他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什么话要说,而想起这事,便叫他露出一丝混杂着羞赧的欣喜来,一瞬间变成了初入洞房的毛头小子。
“但是……朕要有皇子了。”
萧信衍通体一震,还没来得及思考,喜悦便像破冰一样地流遍全身。
“真的?”他不敢置信一般道,声音颤抖,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这么多年了,终于,终于……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一向身子弱,那么,是哪位娘娘……”
“还要问么,这么多年,朕何尝有过什么妃嫔,”周越琰不高兴道,“就为着怕他心里不痛快。”
“天下男人哪有不三妻四妾的,朕这般委曲求全,伺候着个祖宗,当真窝囊。也多亏他走了,不然孟贵妃也不能进宫。她是个有福气的,前几天刚叫太医来瞧,已经两月多了。”
萧信衍点点头,唇边终于绽出真诚笑意,好不容易将喜色收了收,已然打定主意,坚决道:“若有皇长子,那麒麟储决不能留。”
周越琰却似乎另有烦扰:“不单是麒麟储,若生了孩子……只怕苏逾白听了,更不痛快。若是他一时情急,攀咬出什么来,岂不是难办。”
听他语气,萧信衍略微有些吃惊:“您的意思是……”
“终不能就这样放他在外边乱跑,”皇上道,“孟剑容差事办得怎么样了?她姐姐在后宫为朕大大地立了功,还没同她报上喜讯。若她也能为朕除掉这一桩烦心事,更是要一并嘉奖。”
萧信衍犹豫着,但还是据实以告:“国夫人写信回来,说是没做成。”
他见皇上瞪圆了眼睛,赶紧解释道:“却不是她不肯用心。只是,苏大人在外不知怎地,因缘际会,竟结交上一群武功不弱的好手来。臣前去拜访时也是见过的。此中便有一名女子,是天地会堂主,名唤乐佚游。此女身手不凡,更有一手好医术。国夫人就惜败她手,便连伏叁也不能硬抗,可谓奇才。”
“乐佚游?”皇上问,若有所思,“姓乐,又有一手好医术,莫非是……”
“不错,”萧信衍道,“正是蜀中乐家的……后人。”
周越琰手边的酒杯当即便翻倒了,酒液润开明黄桌布,在上面落下一道难看的血痕。
他抖着手,拿起杯子,去擦了两下,越抹越花,许久心乱如麻,终究忍不住道:“蜀中乐家!哼,蜀中乐家!什么狗屁的因缘际会,找谁不好,偏偏去找那群没杀干净的余孽,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周越琰咬着牙,“要反”两个字含在嘴里,就欲吐出,只是想起这么多年的同舟相济,风雨与共,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