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逾白听见舱外一阵脚步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一桶热水还放在门边,人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拐角上衣裳颜色一闪而过,他跟上去,只见阿竽正蹲在甲板上,聚精会神地假装自己在看热闹。
苏逾白心里好笑,往甲板上看时。果然就热闹。雷凰泽塞在桶里,薄訏谟站在她面前,手里提溜着一只孔雀,毛骨悚然地问道:“教主在哪?教里发生什么事了?说不说?说不说?”
他每问一句,便在孔雀身上狠狠拔下一根毛,眨眼间便拔秃了一圈脖子,鲜血淋漓。孔雀痛得尖声乱叫,雷凰泽闭着眼睛,缩着脖子,每听见一声尖叫,身体就颤抖一下,仿佛挨了一刀似的。
这讯问方法虽怪,但却有效。雷凰泽忍耐片刻,就受不住了,叫道:“别拔了!别拔了!我和你说便是!”
薄訏谟弓下腰,笑道:“早说不就好了。怎么讲?”
雷凰泽道:“教主练功走火入魔,从崖上摔下去,死了!”
苏逾白并不识得那位教主。重明教二十八宿名气虽大,高层却极为神秘,连姓名都不与外人相知。况且教中人士素来与官府作对,周越琰常常便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因此他心中略无波澜,只当做故事来听。旁边却有“啊”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甬道口,薄远猷正推出一张轮椅来。
乐佚游甫一来就听见这样的话,不由得瘫在椅背上,紧紧抚住胸口,脸色苍白。薄訏谟顿了顿,咬牙切齿道:“贱人,还敢胡说!教主神功盖世,只差一层便要练就大成,无敌于天下,怎么会走火入魔?”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明白的,正是因为教主所修习功法,极为凶险,踏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所以才差他兄弟前来求取汤谷,蒙汜二丹。日夜兼程,难道竟然还是晚上了一步?一时间恍受重击,悲愤莫名,牙齿格格作响,掌间用力,波地一声,那孔雀脑袋已经被捏爆,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雷凰泽尖声叫道:“大哥!”摸了摸溅在脸上的黏稠物,白眼一翻,竟似要晕死过去。
薄远猷抢上前,拽起雷凰泽的头发,拉扯到船舷边,一把浸下去。雷凰泽被那冷水一激,又醒过来,鼻子里出气,骨碌骨碌地在水里冒泡。薄远猷将她拉起来,又塞在桶里。
雷凰泽抹了抹眼睛里的水,碳粉被冲干净,立刻又看得见了。她瞧见地上的尸体,别过脸去,不忍直视。嘴唇翕动着,喷出一段叫人听不懂的话,念念有词,往回反复,语调里埋着极深的怨毒,听着就让人背后生寒。
薄远猷道:“这是在用他们那鸟语咒你呢。”
“任她咒去,”薄訏谟拎起第二只孔雀,“说。”
雷凰泽中断了咒诅,眼神阴狠地剜着他身上:“你杀了我哥……你,你会有报应的,终有一日。你弟弟也会死,迟早得死,五腑尽碎,肠穿肚烂而亡!”
薄訏谟更不答话,手中用力,第二只孔雀也登时尖叫气绝。“愚人让你再说一遍。”
雷凰泽仰天大笑:“好,说!说!说!你要找死,我为何拦住你们?教主每日在崖上练功,需将全身经脉逆行过九轮。痛楚无比,片刻也不能疏忽,神志放在肚子里,完全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苏逾白听着,暗道:“原来是‘神识内敛,聚于丹田’,只是她说不惯官话,才乱诹什么放在肚子里,然而经脉逆行,绝非常人能及。大凡抽筋时便已经身体僵直,苦痛不堪,这位魔教教主,不知练得什么邪门功夫,居然每天要倒行逆施过九轮,果真厉害得狠。”又听雷凰泽续道:“片刻也不能疏忽,所以才叫我们二十八人,并着副教主,一同守在他身侧。”
薄訏谟叫出声来:“副教主?不正是为了防着他,教主才去的石林?他难道神志不清了,竟然放那狼子野心的家伙进来?”
雷凰泽冷冷道:“教主老人家固然聪明,却不知道这些年他拘束着大伙儿太紧了些,管得也太宽了。连二十八宿里也早有人异心。你们走后不久,那铜蓝鹟不知被谁放飞了出去,引了副教主入内。”
“他见副教主来了,知道躲不过,于是命我们二十八人日夜不离,呆在他身边。副教主初来两日,态度却也恭谨谦和,老实侍奉着,待到第三日上头,他却忽然暴起发难,教主刚刚运完九□□,浑身大汗淋漓,疲弱酸软,内力空空之时,他领着白虎部的奎木狼,胃土雉,觜火猴,朱雀部的翼火蛇,柳土獐,玄武部的危月燕,壁水貐,八个方位,一起向教主攻来……”
没想到他们魔教里竟然也按照四象分部,苏逾白微微一笑。但听薄远猷扳着指头数:“三个,两个,两个,原来还是你们白虎部的叛徒最多。喂,你当时在干嘛?怎么就把自己隐去了?”
雷凰泽冷笑道:“我如今既然落在你们手中,也不用骗你。大城门失火了,却牵连到底下水里的鱼,为什么要跳起来被活活地烧。我犯不着叛他,也犯不着助他,不过站在一边看着就是了。却不是我一人这样想,连同好几个,都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薄訏谟恨声道:“卑鄙小人,无耻至极,专门乘人之危,挑教主最虚弱的时候反叛。若以教主素日的威能,一个指头也把这些人摁死了,他们倒也敢!”
乐佚游听到这里,声调已然颤抖不已,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你们……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如何算得上是英雄好汉?礼义廉耻,竟然是一点也不顾了不成?”
雷凰泽听闻女子妙声,目光转过去,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忽地笑了:“你肯定就是天地会堂主乐佚游了。我看你生得这样美丽,好心劝你一句,管好自己要紧。”
乐佚游蹙眉:“疯话。”
雷凰泽并不理会,续而道:“我若是你,定然不会这样大胆,还敢在外面抛头露面地行走。不然,教主今日的下场,便是你的榜样。”
乐佚游浑身一震:“所以阿南究竟如何了?”
薄訏谟内心已经极不安定,嘴上却宽慰说:“虽说如此,还有青龙部赤胆忠心,龙兄弟,胡兄弟等与教主相识二十余年,情深义重。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雷凰泽哼了一声:“纵然插手,也不过徒然赔上一条命罢了。二教主武功超出众宿之上,你们两个也不能及。他伸手便拍教主的后心,应千里身手最快,冲上去护住教主背后,与他对了一掌。可他如何抵得过二教主的沸血神功,只看见他脸上经脉顿时便凸起来,如同无数小蚯蚓在里面钻啊拱啊,就像是从里面烧了一把火。他那么一个瘦精精的汉子,皮一寸寸被吹得胀起来,肿如大球,皮肉分离,血便全都溢在中间的缝隙里,整个人红得像烤熟了的螃蟹。我们只听他惨叫出口,嘭地一声,整张皮就炸飞出去,只剩一个血糊糊的人形在地上爬着。”
她心里藏恨,便有意将箕水豹应千里的死相详加表述,说得惨不堪言。只瞧薄訏谟双眼赤红如喷火,连薄远猷脸上都现出怒色,不禁大快。又道:“教主察觉有异,当场就要站起来,奈何腿脚无力,一手往地上一拍,劲力外冲,当即震倒三,四人。而朱惠飞身法漂浮,竟然跃起从正空中下手,拍他天灵盖,教主却不能提防,强催真气灌顶,头发都飞起来,硬生生扛了这一击。朱惠飞也给震出去,滚在地上。他倒灵巧,被这么一摔,滚出去七八丈远,在空中咬破舌头,鲜血狂喷,干脆就伏在地上不动弹。人人都以为他被教主震死了,却不知道教主手下还留了情。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再去看时,他已经不见啦,至今也没人见过他。平时就滑不溜手,居然就给他偷偷逃掉了。”
薄远猷眉毛一挑:“他倒想逃掉哩。”
薄訏谟道:“少说废话,臭婊子,然后呢?”
雷凰泽怨毒之意浮在面上,恶声道:“然后?然后你们这位好教主被打得嗷嗷直叫,跪在地上磕头,叫二教主爸爸,爷爷,求他饶命。”
只听迅风如刀,薄訏谟一锏就将船舷打烂,喉咙里咯咯发出声响:“放屁!放屁!教主是盖世英雄,宁可给人一刀杀了,也绝不低头求饶,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雷凰泽冷笑:“是你看到?还是我看到?你若看到了,干什么来问我?你若没看到,岂不是你在放屁?!”
她悍不畏死,薄訏谟也语塞。乐佚游道:“阿南骄傲得很,定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好姑娘,你且告诉我们吧。”
雷凰泽翻着白眼:“我乐意就说,不乐意就不说。”话虽如此,她却并未再次语出不逊,显然不是害怕薄訏谟,而是顾忌那余威犹存的教主,回想片刻,居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又敬又怕的神色:“旁人见教主神勇至此,一时间不敢上前。亢金龙,尾火虎等将教主团团围住。正要将他扶起来的时候,只见教主厉声道:‘别靠近我!’”
旁听者都不明所以,乐佚游已然明了。她酸楚道:“唉,唉,唉!我早说过,‘逍遥游’这功法不祥,但听名字,便知道虚无缥缈,不似人道。随心而动,一念成仙,一念成魔。他却贪图威力,非练不可。逆行经脉,身体本来就大受摧折,处处有暗伤,平衡危若悬丝一般。又正是收尾的关键时候,理应散尽内功,丹田空空。他却强行调动真气灌顶,如此违背常理,只怕负担不住,眼睛已经瞎了!若给奸人瞧出来,哪里能有活路?”
雷凰泽钦佩道:“堂主所说不假。教主却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瞎了之后,居然不动声色,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侧着脸,道:本座念在同门一场,不愿动手。你们八人,自裁谢罪罢。”
“他那模样倒与往常一般,大家见他泰然自若,神威凛凛,睫毛都不眨一下,任谁也想不到他已经看不见了。柳土獐胆子最小,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喃喃道:多谢教主大恩大德,手掌就要往自己头上拍落。只是给翼火蛇卸力一格,扑了个空。柳木獐怒道:‘佘兄弟,你拦我做什么?’翼火蛇只是摇了摇头。”
“二教主脸上也是惊疑不定,人心都已经散了,正当此时,应千里发出一声呻吟,原来他尚未就死,还有着一口气。教主循声望去,急道:‘应兄弟伤了,还不快去救人?’”
“他若不出那一声,反倒还好。这么一说,二教主顿时便反应过来,喝道:‘伤成那样,如何能救!’他不敢造次,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灌了内力投掷过去,砸他喉间,一面却又一抬袖子,射出一根又轻又细的梅花针,朝着教主的太阳穴。”
苏逾白暗道:“是了,他不知道这教主到底有没有瞎。于是来试探,石头势大力沉,瞎子一听便知,引他注意。后面藏着的细针却轻飘无声,但见他如何躲避,便知究竟。不过瞧着结果,定然是没躲开了。”
果然,雷凰泽继续道:“教主一挥手,那石头便化作粉末。可任谁也想不到,他居然躲不过小小一根针,直到那暗器袭到面前,亢金龙大惊,这才抬手替他拍掉。教主抬手阻挡,皱眉道:‘不是说了别碰我?’”
“二教主更无怀疑,叫道:‘他练功走火入魔,已经瞎了!’众人又纷纷抢上前去,教主身边也有人护住,只因有二教主助阵,十分难敌。转眼又有两人受伤。教主目不能视,难分敌我,干脆使出八卦游身掌来,将自己四周护得密不透风,挨一下就得筋断骨裂。唉,我当日若能学会,今日也不会被迷了眼睛,捉到这里来!”
薄远猷道:“这原来也不是不传之秘,而是太极八卦门的功夫。教主通阅百家,博采众长,自然不吝惜的,你若忠心护主,他怎么不肯教你了?”
“忠心又有什么用?”雷凰泽反问,“亢金龙倒是有情有义。他在教主身边,以一柄长剑抵挡奎木狼,胃土雉,觜火猴三人,奋力死战。却离教主越靠越近,眼见着就要被八卦游身掌打个正着,连忙道:‘教主!是我!’教主收势转开,一掌打在胃土雉腹上,叫他飞了出去。觜火猴最为鬼精,眼瞧着教主要打他,也赶紧叫道:‘教主,是我!’教主哪里知道何人才是叛徒,攻势一顿,让他逃了。此后,但凡教主要出手,四下便有人直叫是我,硬生生将他拘束住,步法乱了,功力也无法可使。四下里刀剑齐发,转眼就多了三四处伤口,教主狂怒,抓住插在肩膀上的剑,生生捏碎,再要去捉人时,却根本都打不着,不过是一顿,就叫二教主抓住机会,一掌就要往教主胸口击落。”
“亢金龙急冲去教主身前,长剑正要劈下,却忘了呼喊,后心一痛。低头看时,教主的手自后向前,已经贯穿过他脏腑。前胸又受了沸血掌,只是他血流如注,心口开了个大洞,也就沸不起来了,啊地一声,身子往后一倒。教主接住他,叫道:龙大哥,是你?”
“亢金龙嗯了一声,便断气了。教主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被二教主在胸口连击了三下,都不动弹。说来也怪,这‘沸血掌’落在教主身上,就像拍蚊子似的,一点用处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