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统领,这里便是石林了。”
乐佚游语调不冷不热,苏逾白正眺望那漫山遍野的石山,远远看着,只觉阴云笼罩,煞气冲天。闻此言道:“堂主可还是在为赵晚亭一事责怪我?”
“我又如何责怪你?”乐佚游说,“道不相同,不相与谋罢了。”
她将轮椅转过来:“待到此间事一了,我就要赶赴岭南。聚集天地会众,襄助肖大将军。倒是不便邀请苏统领再同行了。”
闽越之地,是天地会总舵所在处。她说得清楚明白,十分坦荡。苏逾白听着,只是说:“人各有志。不管日后如何,在下始终记着堂主的情分。若有可以效劳之处,切要开口,苏某一定竭尽所能。”
乐佚游不语。倒是戚戚在一旁听着,转了转眼珠,笑道:“岭南潮湿,待久了还要犯足藓,有什么好看。苏公子若是得空,不如去我大理瞧一瞧。苍山雪,洱海月,可是美得很那。”
她得知苏逾白等要南下去石林,兴致勃勃,便强行跟了来。苏逾白未置可否,问她:“朱笛呢?”
戚戚一愣:“不过是拿了你一个小玩意儿,还记得呢。”
“还我。”
戚戚撇着嘴,从胸衣里抽出笛子,晃了一晃,却递给了苗邈。笛子上似乎还散发着淡淡香气,苗邈慌忙后退,小脸通红。戚戚噗嗤一笑,乐佚游已经接过去,递给苏逾白:“自己的东西,记得要收好。”
她言语似有深意。苏逾白未曾说什么,倒是阿竽脸色一白,脖子一缩。她丢了那金匕之后,见苏逾白如此伤心,自知闯下大祸。虽然没有人责怪她,却总是日夜心神不宁,人也安静许多。乐佚游瞧她战战兢兢,于心不忍,和声问道:“姑娘身上余毒未解,可要跟我走?”
阿竽瞟了一眼苏逾白,听他淡淡开口:“性命要紧,我不留你。”
阿竽咬紧嘴唇:“多谢堂主美意,我乐意跟着我家公子。若堂主能再赐两瓶天香下殿,奴婢便要给你磕头了。”
乐佚游叹道:“这却是个有情有义的。”
正说着话,见薄訏谟从黄铜树下走来。原来是因为那树边的翡翠台上筑了京观,尸骨累累。乐佚游不愿靠近,阿竽更是看一眼就要呕吐。所以在远处等候,只叫这左护法前去查看。但听他道:“铜蓝鹟不在这头巢里。那疯子正躲在那边崖上。想要上去,还得想个办法。”
薄远猷;“我要是他,如今既然在崖上躺得舒舒服服,啃手啃脚,自然就不肯把那鸟儿放下来。耗也把你们耗死了。”
薄訏谟不睬他,续道:“教主天纵英才,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今日。他还在时,曾悄悄告诉愚人,人人都以为石林是上崖的必经之路,可狡兔尚有三窟,只留一条道,岂不是要把自己困死了?白玉朱砂崖其后,看似是无路绝壁,其实还有一条密道,可以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攀上去。”
薄远猷睁大眼睛:“怎么就你知道?”乐佚游却点一点头:“走罢!”
薄訏谟又说:“此路是重明教不传之秘,连教主都只说与我一人知。堂主便也罢了,可是这别人……”
苏逾白意会:“在下与阿竽身无武功,跟去也是添乱。老王同我在一处,戚戚也留下来,可好?”
乐佚游微微颔首,老王也没有异议。戚戚歪一歪脑袋,偏偏说:“好大的面子,竟然还指挥起人来。我为什么偏要留下来?”
她本是要换苏逾白几句好话来听,不是真要去,不过是小女孩想让人哄着。苏逾白皱一皱眉头:“那你去。”
这倒是出乎戚戚意料。她抬眼望时,只见薄訏谟已经面露不善之意,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便放软了语调,仍是对苏逾白道:“你今天脾气怎么这样坏法?”
苏逾白没说话,戚戚讨了个没趣,见他神色透出些阴郁,不像寻常时那样温煦从容,便似一朵积了水的云,湿哒哒地要打雷下雨。也就闭了嘴。乐佚游见状,劝道:“你也莫要忧心。若是伏肆真在崖上,我们自然会救他下来。”
云扯出一点太阳来:“倒不是说他,不过是一个伏卫,死了也便死了……”
薄訏谟立马道:“真的?那愚人可不客气了。”
苗邈挥一挥手,把冰雹子给挥掉:“肆兄跟了我们这样久,相识一场,怎么能不尽力?若真无所谓,那这些日子把沐大人的马也跑死了几匹,还怕马车走不了山路,不够快。又为的是什么?”
他们说着,已经去得远了。苏逾白在原地目送,走出半里地,还听见薄远猷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教主总是说心里有我,可见了哥哥,就把弟弟忘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之类的话。
主力几个已经走掉,老弱病残在后方休整。苏逾白一贯喜静,今日却无端烦躁,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走上前去看那京观。
台子高八尺,宽十丈,通体是白玉,里头流嵌着天然的翡翠纹路。连同后面的石壁,都由一整块儿材料镂刻而成,青莹莹的,叫人想起一棵水灵灵的嫩白菜。壁上却挂着一些连筋带肉的肢体,皱缩发黑,还有垂下来的手铐,烂了大半,生着斑斑铁锈,铐着几个半腐不腐的人,风一吹就邦邦作响。脸皮都掉光了,头发像一大丛枯草在飘浮。
不知道是怎样厉害的仇敌,才能给挂起来表彰。多数则被胡乱弃在台子上,数以百计的躯壳,脸歪在一旁,各有残缺,褐色血迹溢出来,凝固在边沿。堆得高高的,有男有女,瞧着让人心里不痛快。果然是邪教中人,才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尸体摆在这里炫耀。路过的人,只消看上一眼,便要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苏逾白看在眼里,对那教主的几分敬意便也淡了。想到乐佚游生性良善,却与此人交好,难免啧啧称奇。
正当此时,远处石林里,忽然显出一抹若隐若现的蓝色。苏逾白立定去望,只见晴空里扑棱棱蹿出一只蓝雀儿来,腿上拴着一条金线。不过多时,便飞到眼前,毫不惧人,钻进枯树上挂的金笼里。
他料得这便是引路的铜蓝鹟,不禁大喜过望。伸手到笼中将鸟儿抄出来,却被啄了两下,门分明没关,鸟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实在是叫人不解。
乐佚游来时曾与他说过,这铜蓝鹟一旦返巢,非得呆上数日,才肯再次起飞。虽说万物有灵,然而牲畜毕竟智力有限,无论鸟兽表现得如何驯服,也不可能与主人完全地心意相通。这铜蓝鹟从不乱飞,向来只在悬崖,枯树两地往返,只怕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依照本能行事。其下大约另有玄机。
这样想着,他仔细将金笼一看,便发觉笼内草窠中,正卧着一枚鸟蛋。
孵卵育雏,原来也是常事。然而这孤零零的一颗,直觉上不太对劲。他将鸟蛋取出来,那铜蓝鹟即刻发起疯来,尖声乱叫,狠狠扑咬,爱子之情,溢于言表。苏逾白不顾被啄得鲜血淋漓,掂一掂重量,又将鸟蛋晃上一晃,心想:果然如此。
鸟蛋已经被煮熟了,只是外表涂抹草丝粪便,不易察觉。雌鸟时时来孵,却怎么也孵不出小鸟来。这永远破不了的壳,却能将一颗慈母之心系牢了。叫它有翅飞不得,一里也难去,只能乖乖呆在这方寸之地。
如此推想,崖上金笼里,应该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鸟蛋。雌鸟两边牵挂,才会这里孵上一段时日,转头又奔向另一处。
这样利用自然本性,固然是巧思。只是雌鸟被人设计,揣一团空欢喜,日日做无用功,也使人颇为感慨。苏逾白狠一狠心,将鸟蛋远远一抛,撞在岩壁上碎了。
鸟蛋煮熟日久,在里边已经腐烂,只是有完整的外壳包着,所以看不出来。一时碎裂,顿时冒出一种极为难闻的味道,臭气熏天。阿竽,老王均远远捂住鼻子,铜蓝鹟尖声惨叫,几欲啼血,着实叫人心酸。苏逾白只是抓紧那腿上的金线,见它盘旋许久,恋恋不舍,最终昂首振翅,又向石林方向飞去,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头树上巢里的蛋既然已经毁了,那就只能全心全意去孵崖上的那一颗了。
他牢牢将它拽紧,跟在后面。忽然听到阿竽大叫:“当心!”
背后一侧有劲风袭来,来不及闪躲,却听叮当一声金属相击,又是格格的骨节脆响。回头看时,只见两人飘然落地,一人一袭紫衣,手臂长得惊人,又作拈花之态,肤白乳丰,面带微笑,正是戚戚。另一人却面露凶态,牙齿染得通红,矫健黝黑如猎豹,脸上涂着几道蓝绿漆彩,竟然也是个熟人。
她伸出套着钢铁的十指来,显然是偷袭不成,反而被阻止了。所以瞳子里满是愤恨之意,却是雷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