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楠心里装着事,总觉得小院儿的时光越过越慢。
这天夜里,邹楠起夜去茅房,刚欲出茅房,忽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后退,还不断四处张望。
邹楠赶紧后退回茅房,小心探出头仔细去瞧那人影。
月光下,那人即便猫着腰,依旧能看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
那身形再熟悉不过,除了整日跟在他身后的傻大个,还能是谁!
闫衡似乎察觉到邹楠的视线,忽然转过方向面朝这边,邹楠飞速收回视线躲回茅房,靠在墙边苦思不得其解。
这么晚了,这大个儿不睡觉起来干什么,还这么鬼鬼祟祟的,穿着一身黑衣,像是夜行衣一般。
等等!
邹楠忽然反应过来,她可再清楚不过了,夜里偷摸着出去可不就得穿夜行衣吗?
她是为了找千机阁幸存者的线索,闫衡是为了什么?
虽然邹楠打心底里不觉得闫衡是个傻子,可如此小心谨慎的模样与平日里实在是大相径庭,邹楠忍不住伸头多看了几眼。
最近巡逻的官兵减少了不少,此时出去确实是最佳时机。邹楠眼看着闫衡轻车熟路从小院儿翻了出去,那动作,那身影,好似早就翻了无数遍一样。
小院之外,邹楠清楚看见一只白鸽落下,闫衡伸出臂膀,捣鼓一番,又放飞那只白鸽,随后转身进了密林。
邹楠忽地想起上次在这里遇见闫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被耍了!
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们从小院儿边上翻进翻出,也就是说,若闫衡上次不是来上茅房......
闫衡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说,他想干什么?他有什么目的?
邹楠自觉有把柄握在闫衡手里,顿觉心里不爽。
不行!
邹楠整理衣裳,意欲跟出去看看,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她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她得先发制人!
无奈刚一出了茅房,有个巡逻的官兵刚好看见邹楠。
“干什么?去哪?”
邹楠僵硬转身,尴尬一笑:“大哥,我方才看见一只狗,长得憨实,想跟过去瞧瞧。”
巡逻官兵左右一看,皱眉道:“哪有什么狗,赶紧回去睡觉,没事别出来转悠!”
邹楠回房这段路走得极慢,一步三回头,谁知那官兵竟然一只盯着她直到她关上房门。
邹楠重重叹了口气,按着那大个儿的长腿,这会儿不知走多远了,即便追出去也没戏了。
邹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渐渐没那么担心闫衡会对他们不利了。
如果闫衡肯相安无事,她自然也不会去为难闫衡。大家各自做想做的事,互不干扰,井水不犯河水,挺好的。
如此一想,邹楠又开始犯愁了。如何才能撬开张备之的嘴?既然关成材与张备之不和,张备之为何将建塔交给他全权负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高四程贪生怕死,邹楠只是吓吓他,他便抖出张备之的肮脏事,难保日后见面他不会指认邹楠。
此人不可靠。
*
自那夜看见闫衡翻墙而出,邹楠便时刻观察着闫衡,走哪儿都把他带着。
闫衡在众人面前依旧是那副傻子模样,跟谁都是笑呵呵的,这笑落在邹楠眼里,便是另一番景象,带着狡黠,带着得意。
邹楠与闫衡去施工现场,给仲扬送了些水,仲扬瞅着闫衡跟在邹楠身后寸步不离,玩笑道:“大个儿,你若是累了也歇一歇,整日跟在阿楠身后,别给她使唤坏了。”
邹楠笑眯眯偏过头,问道:“大个儿,你累了吗?”
闫衡嘿嘿一笑:“阿楠,我不累。”
仲扬笑道:“不累就好。对了阿楠,连日赶工,进程有些快,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调整,麻烦你了。”
邹楠将怀里的图纸递给仲扬,道:“不算麻烦,又不用我自己动手干活,画画图纸不算什么。我们前几日说的,将几种斗栱都做出来试试,现下不用了,我知道该用哪种了。”
闫衡适时夸了一番:“阿楠最厉害!”
邹楠瞥了一眼,闫衡回了一个大大的笑。
仲扬发现了,无论邹楠说什么,做什么,闫衡总是无条件支持,而且,他对邹楠的那种笑,跟对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离开仲扬这里,邹楠打算去别处看看,闫衡还是一声不响跟在邹楠身后,像是一尊石像,守在邹楠身后。
闫衡笑眯眯问道:“阿楠,你饿不饿,我这里有一根玉米。”
邹楠对那根玉米不予理睬,道:“那晚,我看见你了。”
邹楠笑得漫不经心,她不想跟人虚与委蛇,至少不想跟闫衡两个人装傻。
然而闫衡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真的听不懂一般,“阿楠在说什么,我那晚也看见你了,我们一起茅房来着,这有什么不对吗?”
还敢提茅房!
邹楠顿时觉得没意思了,跟一个执意装傻的人,能说什么呢?
邹楠大步往前走,闫衡落后几步跟在身后,脸上的笑意渐深。
闫衡早知道邹楠一直在观察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很高兴,至少能说明,邹楠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不是吗?
他坚信,无论邹楠做什么,他都能兜得住,所以他毫不担心。
如此一想,闫衡瞬间昂首挺胸,步履生风,宛若一只开屏的花孔雀,再次跟上:“阿楠!”
耳边忽然闪过一阵疾风,大大小小的泥块尘土从头落下,一张俊脸瞬间沾满黑黄的泥土,前一瞬刚撩上去的头发此时挂满了泥点子,前襟袖口也灌满了泥土。
邹楠转身看见的就是这副模样的闫衡,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一名拿着铁锨的工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地儿钻出来,不断用他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袖擦拭这那张俊脸。
“对不住啊!实在是对不住,我也没想到你不看路啊!也没想到你突然加快脚步......”
那工人擦得认真,然而他的衣袖早已□□活汗湿,此刻越擦越糊。
邹楠忍住笑意,说:“回去再擦吧。”
闫衡顶着一张大花脸回头率极高,邹楠发下这一现象之后,逐渐放缓脚步。
好在邹楠画图的木棚近在眼前,闫衡快走几步钻进木棚,邹楠在他身后偷笑。
傻大个儿还挺要面子的嘛。
闫衡自己站在角落,拿着沾了水的巾帕,正欲擦脸,忽然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闫衡强迫自己收回上扬的嘴角,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转身说道:“阿楠,我看不到......”
邹楠靠近,闫衡逐渐露出一种计谋得逞的笑意。
下一瞬,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邹楠拿出一面小镜子,递到闫衡跟前:“喏,这下能看到了。”
闫衡心底瞬间狂风大作:为什么一个大男人要随身带镜子!为什么?!为什么?!
闫衡认命接下邹楠的小镜子,极其不专心地擦脸,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邹楠。邹楠坐在高凳上,心无旁骛画着图纸。
一张图纸还未画完,邹楠忽然从高凳上蹿起来,连声招呼都没打,以一种奇怪的跑姿飞快离开木棚。
闫衡立即放下巾帕,手里还拿着小镜子就要追出去。邹楠做事从来稳扎稳打,即便有些漫不经心,旁人也知道她是一个稳妥之人。
刚刚这是怎么了?
经过邹楠画图的地方,闫衡不知怎的忽然顿住脚步,偏头看向邹楠方才坐过的高凳。
凳子是实木做的,是三兄弟特意为邹楠打造的,简单经过打磨与抛光,上面有一小滩血迹,不是很明显,落在闫衡眼里却是殷红无比。
邹楠受伤了?受了什么伤如此慌张?不对......
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闫衡愣在原地,瞬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如今二十一岁,虽未经人事,却知道只有女子会来月事......邹楠......邹楠她竟......
竟是个女子......
闫衡忽然没来由地开心,喜悦之感溢于言表,面前豁然明朗——
他知道自己对邹楠与旁人不一样,先前不去想为什么,只偷偷想过,若邹楠是个女子,他便把她娶回家。
在家人眼中,在皇帝眼中,在世家眼中,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他自己也是这般想的,不觉得这有什么。
如今,闫衡总算弄明白了,为何他见了邹楠便想跟着她,为何他喜欢逗邹楠,为何他那么在意邹楠对他的看法,为何邹楠受委屈他会难受......
没有为什么,他喜欢邹楠,他在意邹楠。
闫衡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一边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一边是忍不住的担忧。
邹楠的师兄们知不知道?无论知不知道,邹楠一个女孩子,跟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这多不方便啊!
还有茅房......闫衡顿时捂住脸,恨不得回到那晚掐死那个混不吝的他,为什么要问那个该死的问题!完了!
不行,他得想个法子。
外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闫衡思绪回笼,侧身掩住那高凳。
“呀!大个儿,你怎的了?”林二担忧地看向闫衡,“怎的哭了?”
闫衡囫囵揉了揉眼睛,说:“我没事,眼睛进了沙子,你来干嘛?”
真是奇怪,闫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从小到大挨板子都没哭过人,怎的变得这么没出息。
林二嘿嘿一笑,说:“我来找邹楠,今日是遇着难题了,恐怕需要她去前面看看。你眼睛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你吹吹?”
林二往前迈了几步,闫衡赶紧伸手拦住他:“我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吧,阿楠来了我让她找你。”
林二半信半疑后退几步,挠着头道:“你能说得清楚吗?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哎!你推我干什么!”
闫衡把林二推出木棚,嘟囔着说:“几句话还能记不住。”
闫衡除了某些时候显得很傻,邹楠吩咐的事他还是能办好的。思及此处,林二毫不怀疑地转身走了。
林二一走,闫衡赶忙转身回木棚,巾帕沾了水迅速将凳子擦干净,又用袖子来回擦了几遍,直到凳子上的潮湿全部消散。
邹楠磨磨蹭蹭回来时,便看见闫衡依旧顶着那张大花脸,坐在角落里发呆。
邹楠小心瞥了一眼高凳,不曾发现血迹,松了口气。毕竟在她心里,闫衡并非心思简单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