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下山坡的时候，一颗蹴鞠球恰好滚到褚玉尘脚下。
一个小妖怪正欲跑上前捡，一抬头，对上两双幽幽盯着他的眸子。吓得尖叫一声，同他身后一群小妖怪一道四散奔逃，边跑边喊：“娘！娘！”
“小兔崽子成天就知道乱嚷嚷，又是发现什么了……”
羊翠花骂骂咧咧从就近一个木屋中钻出来，手伸进短衫里挠挠后背；像是刚睡醒，头顶的一卷羊毛翘得老高。
看见褚玉尘，站住不动，抓住头顶那卷毛，惊奇道：“诶？诶？小殿下回来了？”
褚玉尘笑着朝他点点头。
羊翠花注意到边上一身绿的颜运，摸摸下巴，慢慢踱上前，围着他打量一圈，道：“新来的妖怪？看上去挺好吃的啊，我尝尝！”
他突然抓住颜运的手腕，拉开衣袖一把咬下去。颜运笑而不语，任凭他用细小的牙齿在自己小臂上费力啃咬一圈，发现什么味道都没有，然后松口，吐掉嘴里的唾沫。
“不是藤蔓吗？怎么一点都不好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植物化形的妖怪，以为味道能有多好，结果还不如吃草。”
颜运适当出声提醒：“是，我不仅是藤蔓，还是有毒的藤蔓，估计羊兄这一口下去，待会儿就得口吐白沫毒发身亡了。”
“什么？！你不早说！！”羊翠花呸呸往地上狂吐口水，转身往村落里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喊道，“你这根臭藤蔓故意的是吧，给我记着，我要死了你也不会好过！小殿下你等会儿，我去给你喊妖去——”
褚玉尘瞧他捂着心口歪歪扭扭跑走的背影，很是想笑。颜运也差不多，用衣袖遮住下半张脸偷笑，好不容易止住，道：“这里住着的妖怪还真是有意思，看来日子过得挺好。不过这位羊兄应当不是寒凛的子民吧？”
“嗯，是来自中戍的妖怪。被人类赶得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往北边来，我在路上碰见他们，便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褚玉尘斜目，看见有一家的院子里坐了一个白发的小妖怪，是一只小雪貂，正在埋头捣鼓手里的玩具。朝其扬扬下巴：“寒凛的子民也有，但数量不多，那户就是。都是在战后由仙仙带领着在西北一带流浪，我和他碰头后便也带到这里来了。”
“仙仙指的是……小瑞王？他也在吗？”
颜运扭头在谷内四下寻找，没看见云云仙。
“他不在这，我请他帮了个忙，现在在别处帮我看着一个人类。”
“看着一个人类？什么人类？为何要看着他？也就是说小瑞王现在和一个人类在一起吗？”
褚玉尘本就不愿告诉他太多，更何况还要提到某个人。语气下沉几分：“你…确定要一直追问下去？”
颜运一惊，泄气般瘪下来，低头道：“……抱歉，是小妖多嘴了。”
褚玉尘没再答话，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得到羊翠花的报信，许多妖怪都从自家门户里探出了头，向这边张望着，等到褚玉尘从家门口路过，挨个朝他打招呼问好。
褚玉尘转眼变化脸色，向他们微笑点头示意，只是迈开步子，将颜运落在了身后。
走到村落中央一片开阔场地，那里包围了一圈妖怪，乌泱泱地不知在做什么。褚玉尘自他们身后走近了，探头往里一看，发现是羊翠花自己搬了块木板躺在上面，捂着心口不停扭动叫嚷：“哎哟，哎哟，我好痛，头也痛心也痛肚子也痛……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牛智胜站在他身边摸胡子：“应该死不了吧，我以前在野外没东西吃的时候，也尝过有毒的藤蔓，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那哪能一样？我今天尝的这条藤蔓可是活的！像我们一样会说话会走路会妖术，还是小殿下从外面带来的，指定非常厉害，说不定我待会儿就要毒发身亡了！”
“哦，那你先死一死吧，今日晚饭羚羊奶奶做了青草糕，正好全给我吃。”
“什么？你敢！”
羊翠花嘴上骂着，心底却怕剧烈运动会加速毒素的传播，还是笔挺地躺在木板上，不起身，只抬头瞪着眼前那头牛：“我告诉你，今天小殿下可是回菖兰谷了，你要是敢惹我，信不信我将你一妖深更半夜跑进粮仓偷吃草料的事情告诉他，要他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边上有其他食草动物出声：“什么？牛智胜，原来仓库的草料是你偷吃的？怪不得他们第二日称重称了半天，说怎么也对不上数呢。”
“就是啊，不是说了仓库里的草都是大家共有的吗，每天按妖口数量分配，你凭什么自己跑进去偷吃啊？草要是全都被你吃完了那我们吃什么？”
牛智胜在众妖围堵下面色涨的通红，将面前一个瘦小的驴妖往边上一拨，给自己拨出一条道来，抬步要往外走。嘴里骂道：“羊翠花！你最好是今日被那藤蔓毒死在这里，要不然看我之后怎么收拾你！”
羊翠花躺在板子上朝他背影做鬼脸：“哟哟哟，还收拾我，谁怕你啊……”
众妖还欲追过去讨伐牛智胜，后者走出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大家也跟着停下，觉得气氛不对，没来得及开口继续逼问，一抬眼，便看见一袭黑袍亭亭没在草丛间。
“小殿下！”
牛智胜见到褚玉尘，先是惊喜，后又惧怕，抓紧时间提前解释：“小殿下，你不要听这群家伙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偷吃粮仓里的草，全是耗子吃的。最近菖兰谷里粮食丰收，耗子也多了起来，你们那边一些食肉的妖怪每天从早抓到晚都抓不完，把粮仓里的草吃了大半……”
“嘿！要不要脸啊，还耗子吃的，我来菖兰谷这么久怎么没见着一只耗子呢，难不成这耗子全都听你指挥，你让它们出来就出来啊——”
“羊！翠！花！你不是说你中毒了要死了吗？能不能把你嘴闭上？！”
牛智胜俨然气急败坏，将两手骨节交替按得咔咔作响，牛蹄在地上一跺一个脚印，咚咚往羊翠花面前踏去，看样子是要将他拎起来揍。
羊翠花被吓得发出连声惨叫，想翻个面起身逃跑，又不知自己的毒到底什么时候会发作，不敢轻举妄动。就只是继续躺在木板上扑腾，像一条搁浅的鱼拼命拍打尾巴，但没有挪动任何距离。
在牛智胜即将拽起羊翠花衣领之际，褚玉尘适当出声制止：“好了，都不要闹了。”
牛智胜这才放下要揍羊翠花的拳头，直起身，扯扯变得皱巴巴的衣服，朝褚玉尘挠头：“小殿下，那粮仓里的草我真没吃……哎呀，也不是一点没吃，就、就吃了一点点……”
褚玉尘摆手，温和道：“无事，先不管这个。”末了，又走到躺在木板上的羊翠花面前。后者瞪着一双眼朝他打招呼，大气不敢喘，觉得自己差不多到时候了。道：“小殿下，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褚玉尘很是无奈，道：“你也起来吧，不要闹了。”
“我？我闹？”羊翠花双手捂在心口处，面上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色，“小殿下，我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我是在闹？”
羊翠花平躺在地上，仰面朝天，视野里突然从上方闯入一张倒着的笑脸。他吓得浑身一哆嗦，扭头辨别这是谁。发现是颜运后，登时像是终于捉住了幕后黑手，一把伸手揪住他领子道：“你！就是你！把解药拿来！”
颜运故作无知：“什么解药？”
羊翠花道：“解你那藤蔓毒的解药，我知道你肯定有！可恶，没想到老子一世英名，如今竟然栽在了你这小小一株草上面……你是今天新来的吧，告诉你，我可是菖兰谷管房屋分配的，你今个儿要是不把我治好，我就不给你房子住，也不准其他妖怪收留你，让你以后每天都只能露宿村口！”
“是吗，我不在意啊。”颜运笑眯眯道，“反正我本体是棵草，随便找个草地往里一栽就能睡，不用那些东西的。”
“呃啊啊啊啊！”羊翠花捂着心口做出马上要气绝身亡的样子，转向褚玉尘道，“小殿下！救我啊！这个家伙想把我毒死！”
褚玉尘终于忍不住道：“谁让你开始一上来就抓着人家咬，就算他本体是植物，也不能随便吃他啊。”
“我、我那不是好奇吗？从没见过成精的草，想看看味道和普通的草有什么区别……我承认我嘴痒好了吧！”
“行，承认了就起来吧。”
“不行！我起不来！起来了会加速毒素传播的！”
褚玉尘看他实在害怕自己会死，憋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个，他本体其实就是一株普通的藤蔓，根本没毒，就是在吓唬你呢。”
羊翠花褐黄的眼珠滴溜转一圈，道：“真的？”一个鲤鱼打挺从木板上站起来，在手上肚皮上到处捏捏，发现之前的难受劲果真没有了。后知后觉遭骗，再次揪住颜运的领子，“好啊，你小子居然敢骗我！”
说着要挥拳砸下去。拳头落到一半，他们之间忽然凭空展开一块垂直的冰面，分隔开二者，将羊翠花的拳风堪堪挡下。
冰面应声碎裂，羊翠花松开颜运，捂着被砸痛的拳头嗷嗷叫起来。
“翠花。”这群家伙的吵闹实在令人头疼，褚玉尘几番劝阻无用，按揉两端太阳穴，语气严肃道，“你们平日在谷里……也是这样动不动就找其他妖怪打架吗？”
挨了批评，羊翠花顿时不闹了，低下头老老实实站得笔直。余光瞥见想要提前逃跑的牛智胜，伸手将他抓回来，同自己一道挨训。
牛智胜计划失败，很是暴躁，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一下羊翠花。羊翠花先是抬头震惊看他一眼，随后报复，也用肩膀用力撞回去。
褚玉尘抱着胳膊看这两家伙在他面前一来一回用肩膀搏击，同周边其他妖怪道：“他们平日都这样吗？”
众妖中有一个出声：“差不多……除了砍树造屋和外出采购的时候稍微安分一点，其他时候都在打架……”
褚玉尘点点头，道：“嗯，现在菖兰谷族群的规模越来越大，大家会自我管辖是好事。但不管怎么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继续建设下去，还是得定一些规矩。”
他转向那边已经彻底打起来的一牛一羊，他们彼此在用头上的角奋力对顶；衣摆微动，从足底至周身萦绕起阵阵寒气，声音拔高几个度：
“第一条规矩——菖兰谷内，严禁打架斗殴！”
褚玉尘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加重咬字，两指并拢，往他们交缠在一起的角上一指。一牛一羊只觉得头顶一重，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角上传递而来，冻得他们惊慌失措想要逃跑。
然而等到准备来分开时，却是怎么也拉扯不动，用手去摸，也是立即被冰得缩回手；这才知道，褚玉尘方才那一指，把他们两个的一双牛角和羊角冻在了一起。
周围众妖没犯事，自然不惧，指着这两家伙大声嘲笑。褚玉尘散去掌心凝聚起的妖力，神色恢复如常，道：“若有犯禁者，双方就维持着打架的姿势在谷口站上一个时辰，让大家都好好看看。都是活了上千年的妖怪了，还动不动就像孩子那般意气斗殴，是想闹笑话给谁看？”
“自相残杀是人类才会干的事。虽说妖怪修为越高越像人，但在某些方面，还是不要像他们为好。”
褚玉尘越往后说，众妖们越发听不懂了。牛智胜和羊翠花头对头顶在一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前者还有功夫用胳膊肘顶后者：“都怪你，闲来无事抽什么疯！平时在我们面前抽疯就算了，今日小殿下回来了还跑到他面前抽，我看你简直是找死！”
“闭嘴吧你个蠢货，谁让你最先在那里胡乱嚷嚷的……诶小殿下走了，我们要不要跟过去？”
“跟什么跟，我们现在这个鬼样子能上哪去？老实到山谷口罚站去吧。”
“嘁，罚站还不是因为你害得！话说我还没找那棵草算账呢，要不是他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才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两妖说着说着开始走起来，不过因为脑袋相互顶在一起，看不见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刚迈出一步就跌倒在地。滚也没地方滚，四仰八叉地卡在地上，手撑地半天起不来身。
褚玉尘为了在他们面前维持严肃的状态，故意将头扭过去，紧紧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视线转移的同时，恰好遥遥看见山谷口走进来一队外出归来的妖怪，每妖或提或背一个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带队者是狍妖邱文。
褚玉尘于是顺着村间小道迎上去。邱文看到他，欣喜道：“小殿下，你来啦？”
褚玉尘道：“嗯，回来了。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后面一只个子高的公狍妖插嘴道：“我、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