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鸿垂眸,轻轻地道:
“为了救一个人的命。”
彩岳大娘听出这话中诸般无奈,便也不再追问,只叹道:“可是怎么会选在这时节去蝴蝶谷。”
岑雪鸿便问:“这蝴蝶谷有什么说法吗?”
“蝴蝶谷距离千水寨,大约有三日的水路和两日的陆路。那里有一些村寨,也常常有‘猎人’,就是一群专捕捉珍奇动植物,卖至分野城供王公贵族观赏取乐的人。所以不算人迹罕至,路也畅通。”彩岳大娘摇摇头,“只是眼下快到七月,雨季就要降临,雨林中危险重重,就连经验最丰富的向导也不会带你们去的。”
“可是过了雨季,蝴蝶不就要向南迁徙了吗?”岑雪鸿问。
“是的,蝴蝶迁徙到大荒郡中,更不好找。虽说千水寨是已是分野郡的南陲,毗邻大荒,到底还是有人烟和村寨的。听说大荒郡中有毒瘴雨林,只有寥寥几个部落散落在其中,寻常人既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只会有来无回。”
彩岳大娘顿了顿,又说:“以前我也去过蝴蝶谷,其实最好的时节,应该在初夏,你只晚了一个月。”
岑雪鸿沉默不语。
一个月前,先是被困在南梨城;好不容易渡了瀛海,又在分野城缠上了诸般事务。本只想趁着圣女大典之际,正好在寂寞塔中一窥二十四瓣鸢羽花,却鬼使神差地被卷入古莩塔家、卡罗纳卡兰家和苏赫刹那家的贵族纠纷之中,身受重伤又耽搁了大半个月。
蝴蝶谷终于近在眼前了,彩岳大娘却说,你只晚了一个月。
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无论如何……”岑雪鸿低低地道,“我也等不了明年六月了。”
找不到天女目闪蝶,她的生命中,也就没有了一个可以再来的六月。
天光熹微,阳光洒在赤水河面上。
雨季什么时候会降临呢?
岑雪鸿心情低落,如同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季判了死刑。
“这样行不行?”岑雪鸿思量再三,问道,“彩岳大娘,您把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蝴蝶谷。”
彩岳大娘大惊失色,摆了摆手。
“你不晓得雨林的厉害呢,初来乍到的,怎么走得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可是如果我不去,也就是等死了。
岑雪鸿心里一阵烦躁。
一直以来,她都以决绝的模样走上不归路,不回头看,不听,不想。
可是见到梦里的沈霑衣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她没有变成很厉害的大人,让老师和小时候的自己都满意的大人。
她那样决绝地喝下五魈毒的时候,其实手也在颤抖。
她其实害怕死,害怕得不得了。
在岑雪鸿没注意的时候,彩岳大娘也在踌躇。
终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好吧,我带你去。”
岑雪鸿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去蝴蝶谷的这一段路,整个千水寨,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除了我,别人都不能带你去。”彩岳大娘的脸色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趁着现在雨季还没到,我们可以去试试。但是你要答应我,必须听我的。”
岑雪鸿连连答应,又有些不安。
“毕竟我在千水寨待得太久,也有些想念出去冒险的时候了。”彩岳大娘看出了岑雪鸿的顾虑,怕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她才去涉险,便随口说,“别看大娘我年纪大了,却不输给你们年轻人呢。而且,请我当向导的费用,可是很高的。”
岑雪鸿知道彩岳大娘是在安慰她,便也半开玩笑地道:
“彩岳大娘,我请您出山,自然给双倍。”
话音刚落,吊脚楼外一阵嘈杂。
越翎和双胞胎回来了。越翎背着树枝和竹枝,放下背篓就自觉地到角落里去劈柴。羽儿和莎莎两个小孩儿也没闲着,带回了一兜岑雪鸿认不出的青色草果。
岑雪鸿忽然想到:“大娘,您夫君也不在家,羽儿和莎莎怎么办?”
彩岳大娘摆摆手:“他们的叔伯就在隔壁,整个千水寨都是亲戚,会照顾他们的。况且,我夫君再有个两三日,也就回来了。”
莎莎问:“阿娘要出门吗?”
彩岳大娘摸摸她的脑袋:“是啊,阿娘又要去当‘猎人’了。”
羽儿跳起来:“好呀好呀!阿娘回来又可以给我们讲探险的故事了!羽儿以后也要和阿娘一样,去好多好多地方!”
彩岳大娘对岑雪鸿使个眼色,意思是,瞧吧,不用担心他们。
岑雪鸿才终于舒心地笑了笑。
越翎劈完了柴,又去帮着生火。
午饭吃装在竹筒里蒸的糯米饭,里头放了腊肉、一种黑色的豌豆,还有羽儿和莎莎采回来的青色草果,混在一起清香而爽口,一点儿也不油腻,连岑雪鸿都吃了两筒。
吃完后越翎说要去收拾东西,昨天只是把一些必需品搬出来了,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留在船上了。岑雪鸿便也跟着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千水寨口,昨天他们系船的地方。
越翎蹲下,把船上的缰绳在木桩上紧了紧。
“不是一会儿就要走了吗?”岑雪鸿问,“彩岳大娘说,她会带我们去蝴蝶谷。”
越翎不说话,跳到了船上。
“越翎!”
岑雪鸿喊了一句,跟着也跳上船。越翎就沉着脸在船头,只管整理自己的行李,也不理会她。
岑雪鸿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你生气了?”她凑到越翎身边,歪头看他的脸色,“你在生什么气?”
越翎望着她。
岑雪鸿一脸茫然。
越翎:“……”
不和她说,她是反应不过来的。
倒不如说,她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已经是一项非常不容易的进步了。
越翎沉着脸,伸手戳了一下岑雪鸿腰间的肋骨。
“嘶!”岑雪鸿吃痛地皱起了脸。
那是在寂寞塔上受的伤。
伤得很重,虽然岑雪鸿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天半月,但仍然没有好全。
“还知道疼呢?”越翎说,“知道疼,就不知道要休息几天?”
岑雪鸿恍然大悟:“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越翎:“……”
越翎生硬地说:“嗯。”
岑雪鸿把原委说了一通,便是之前彩岳大娘说的,如果不赶在蝴蝶迁徙之前就要再等上一年之类的云云。最后说:“我想,来都来了,还是去一趟吧。”
“那我问你,”越翎说,“倘若去的途中,雨季来了,却没有找到天女目闪蝶,你会听我们的话回来吗?”
岑雪鸿垂下眼眸。
是的,她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
如果雨季降临,就让彩岳大娘和越翎乘船回来,她一人继续去找。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越翎的声音罕见地强硬。
岑雪鸿抬眸,犹犹豫豫地望着他。
“我就知道!”越翎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盘算。
同行一路,他也算是对岑雪鸿了如指掌了。这姑娘看着清冷沉静,实际上根本就是一头犟牛,一匹野马,心里认定了的主意就绝不回头。
她说要找天女目闪蝶,就一定会找到为止。
完全不把她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也不把他的心意当一回事。
根本就不知道,她受伤了,还有一个人也在承受着痛苦。
从寂寞塔的乱石废墟里徒手把岑雪鸿刨出来,那般的悲伤和痛苦,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越翎就是在生这样的气。
岑雪鸿心里的盘算被撞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也许本来不怕死的。一个人从朝鹿城到南梨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过阴晴圆缺的月亮,一直都不害怕。
什么时候又害怕了呢?
是在缡火城和越翎一起看了满天的烟火。
是桑娅说,这样的夜晚,一生只有一次。
她不想……只有一次。
越翎问,檀梨的心意她明白,那他的心意,他明不明白?
她想明白,她也想有资格明白。
“对不起,”良久,她只能说,“可是我必须要找到,因为那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越翎心说,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自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沈霑衣和《博物志》。
我连一个角落也占不到。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岑雪鸿。
岑雪鸿泄了气,很轻很轻地倚在越翎的背上,那里有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骨。
“我不会有事的,不是还有你在吗?”岑雪鸿说,“是你说的,如果遇到了危险,就要第一个想到你。”
越翎:“……”
越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幸好是背对着岑雪鸿的,不然嘴角压不住,就要被她看见了。
越翎很不争气地已经心花怒放了,但还是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阴沉沉的脸色,转过身看着岑雪鸿。
“没哄好。”他说。
“那到底要怎么办啊?”岑雪鸿忧心忡忡地问。
看着岑雪鸿那直愣愣的模样,越翎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他强忍着笑意,生硬地说:“还要再抱一——”
越翎话音未落,岑雪鸿已经踮起脚尖,用臂弯整个环住了他。
将尽未尽之言,全消散在她墨香味的发间。
岑雪鸿还在问:“这样就可以哄好了吗?”
“也不行,”越翎笑着,避开岑雪鸿腰间的伤,环抱住了她,“还要一会儿。”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岑雪鸿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
“什么?”越翎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岑雪鸿说:“你说是大夫给我包扎换药的,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伤在哪里啊?”
越翎:“……”
能不能别总在不需要敏锐的地方敏锐啊?!
越翎松开手。
岑雪鸿以为他要回答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越翎却一闪身钻出船舱,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