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前。
岑雪鸿与盘踞在树干上的巨大蟒蛇面面相觑。
在这生死关头的紧要时刻,她的思绪竟然前所未有的活跃。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洛思琅。
从前总觉得洛思琅像一条毒蛇,现下在真正的蛇面前,连洛思琅都显得春风和煦、亲切可爱了。
被那样的竖瞳盯着,浑身的血液都是冷的,动弹不得。
不是不敢动,而是被定住了,身体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彻底丧失了对四肢百骸的控制。
就这样僵持着半晌,岑雪鸿终于动了动手指,稍微找回了一些感官知觉。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存着一丝侥幸,扯下腰间据说是驱蛇的香囊,朝蟒蛇丢了过去。
毫无作用。
蟒蛇甚至被惹到了,缓缓地朝她游过来了。
哈哈。
岑雪鸿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死到临头,尴尬得只想笑。
陷在淤泥里,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以蟒蛇的速度,几个呼吸之间就可以轻易地追上她,将她缠绕住。
她一动不动,思绪杂乱。
从灯火中,她似乎看见,蟒蛇的身体有些不同寻常的臃肿。
蟒蛇大哥已经吃过了?
她听阿锟说过,蟒蛇可以吞下几乎和自己一样大的猎物。所以在刚刚进食完的那段时间,蟒蛇是最虚弱的,一般只会盘踞在一个地方,等待消化结束之后再行动。
是什么打扰到了它,让它觉得这里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必须要有所行动吗?
几乎是一瞬间,岑雪鸿想到了自己衣物上硫磺的气味。
等一等,气味。
蟒蛇是怎样知道她在哪里的呢?
岑雪鸿醍醐灌顶,忽然有了个想法。
她紧张地蹲下,先把琉璃灯盏里的烛火熄了。
接着,她捧起淤泥,抹在自己的脸和衣服上。
在一片黑暗中,淤泥掩盖了她的气味和温度。
她就像一棵一直生长在雨林里的树。
蟒蛇果然停下了。
它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树干上,那双幽幽的竖瞳不再盯着岑雪鸿,似是已经感受不到岑雪鸿的位置了。
黑暗里,其实岑雪鸿也看不太清楚蟒蛇的动静。
但是她仿佛感到,一直压迫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的感觉消失了。
她拿上熄灭的灯盏,一点一点地挪走了。
蟒蛇没有追上她。
缓缓走出老远,岑雪鸿才松了一口气,重新用火石点起了灯盏。
在灯火下,她看见自己涂满了淤泥的手,心中不免苦笑。
没有最凄惨,只有更凄惨。
不过也算是误打误撞,身上涂满潮湿的淤泥之后,连蚊虫都不咬她了。
岑雪鸿打起精神,跋涉过最后一段路。
三个时辰后,天亮了。
雨还没有停止,一丝天光微微透过阴翳的云层,照在蓊郁的大地上。
在朦胧的雨雾中,前方骤然变得宽阔。
树林的尽头是一片又深又大的低洼地。非要形容的话,就像站在朝鹿城的安乐台上俯瞰,而谷地比十个含曜殿加在一起还要大,就算把白鹿大街沿街八个坊的所有房屋都放进去,也只会像星辰一般寥落,填不满这片谷地。
这就是蝴蝶谷。
雨水汇聚成一条一条的小瀑布,从雨林台地流向谷地中。蝴蝶谷确实已经成了一汪湖泊,在漫天的雨水和漫溢的湖水中,没有一只蝴蝶的踪迹。
岑雪鸿慢慢地走到瀑布边,已经疲惫不堪。
她先用雨水洗干净了脸上身上的淤泥,接着便坐在地上,拿出包袱里的干粮,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如同嚼蜡。
执念到了这一步,终于可以放弃了,回头了。
没有天女目闪蝶,没有解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汪空旷的湖泊。
在这一片彻底被暴雨淹没之前,她必须离开了。
死心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平静。
她才十八岁啊。
如何能接受死亡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而且死亡被拉得如此漫长,整整一年的时间。饮下五魈毒之后,每一天每一刻的每一个瞬间,都如同凌迟。
洛思琅多恨她啊。
十一岁那年,她在丹青池畔救了他。
七年之后,终于被养大的毒蛇反咬了一口。
岑雪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既然没有天女目鳞粉做的解药,就只能更珍惜余下的每一刻。留在这里也是徒然,她还有未竟之业。
恍惚中,余光似乎扫过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她定睛细细看去。
那是……一个洞窟?
一个洞窟!
盈满蝴蝶谷的雨水,似乎还往那洞窟中不断地流去。连着几天的大雨,蝴蝶谷中的水位其实也没有涨多少,也许那洞窟通向的,是另一番乾坤。
岑雪鸿忽然打起了精神。
无论如何,她应该去看一看。
要怎么过去呢?
这是一汪湖泊,按道理跳入湖中,游过去就好了。
可是问题就在于,她不敢游泳。
算起来又要怪洛思琅。
小时候在丹青池畔的那件事,久久地成为了她的梦魇。甚至有一段时间里,她看见水就害怕,长大了才好些,但也一直不敢游泳。
岑雪鸿环顾周围。
前面是谷地湖泊,后面是森林。
岑雪鸿抽出砍刀。这原本就是阿锟家劈柴的砍刀。
做一艘船就好了。
应该说,做一艘木筏。
她很快就行动起来,挑了几棵大小相似的树,用藤蔓把它们固定在一起,再用一条长长的藤蔓,系在木桩上,绑着木筏放到了湖上。
接着,她就跳到木筏里,砍断系着的藤蔓。
不需要划桨,湖水自动地往洞窟中流去。
洞窟里,是一片昏暗的河道,不知道流向什么地方。
越往前,河道就变得越深而越阔。
洞窟里没有一丝光,岑雪鸿站在木筏上,擎着灯,往石壁上照去。
接着,她看见了——
铺天盖地的蝴蝶。
蓝色和银色的闪蝶,翅膀粼粼地映着灯火的微光。若是在晴朗的月光下,该是如何的朦胧绚丽。
洞窟隔绝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河水安静而缓慢地流淌着。
万物寂静如谜。
世间只剩下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这是一场安静的,盛大的迁徙。
千万只蝴蝶,顺着一条无人知晓的河道,飞向遥远的南方。
而岑雪鸿,也许是茫茫尘世间,唯一的见证者。
她想起了阿锟说的话。
“‘天女’是一种在雎神身边以乐和香为饲的精灵,在夜里也会散着淡淡的荧光,所以古人就传说,‘天女’的眼睛是夜明珠做的。”
如果她猜对了的话,“天女目”并不是一种图案,而是代表着,这种闪蝶在夜里也能散着荧光。
她举目望去,在洞窟最高的、灯盏照耀不到的地方,飞舞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如萤火,如星子。
千万只蝴蝶中,唯一的天女目闪蝶。
她是对的。
沈霑衣的执着也是对的。
天女目闪蝶真的存在于世间。
可是她与这只蝴蝶之间,隔得太近,又太远。
近到她可以望见。
远到,在她不可能触及之处。洞窟的深处比一棵遮天蔽日的桑榕树还要高,洞窟的石壁平滑而潮湿,没有任何可以受力攀缘的地方。
她提着一盏琉璃灯,站在木筏上,顺着河水,追逐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女目闪蝶。
空旷的洞窟里,忽然传来一声回音。
“雪鸿!”
有如在千里之外的尘世里,有人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岑雪鸿猛地回头。
洞窟中仍然是一片黑暗,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可那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更为清晰:
“岑雪鸿!”
她没有听错。
是越翎的声音!
岑雪鸿低头,忽然发现木筏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一个雪青色的东西。
她将它从水中拾起来,那是越翎给的香囊。
像是追着她的踪迹一般,冥冥之中,又飘到了她身边,也指引着越翎。
她对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喊了一声:“越翎!”
只有重重的回音,没有回答。
岑雪鸿心里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低头再看那香囊,发现它竟沾着血迹。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没有受伤的。
这血迹,只能是越翎的。
那天争吵之后他们分道扬镳,他是如何又折返回雨水满溢的桑榕寨,只比她晚半天就找到了蝴蝶谷中的洞窟?
岑雪鸿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是不想他拦着自己,想赶他走,还说了伤人的话。
可是他还是回来了,而且又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像在南梨城一样,像在古莩塔家的禁室一样。
岑雪鸿叹了口气。
她最后回望着黑暗中那一点荧光,飞舞的天女目闪蝶。
便义无反顾地逆着河水,向洞窟之外划去。
……
越翎对着从蟒蛇腹中的拖出来的鼍龙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去止肩上伤口的血。正低头扯着布条,忽然感到手腕上一阵刺痛。
他反应极快,反手就用刀刺去,扎中了那东西的身体。
冰凉黏腻的触感。
在看见它之前,越翎心里就升起了糟糕的预感。
果然,一条棕色花纹的细蛇正在刀下挣扎,隐在淤泥之中,几乎发现不了。
手腕上两个巨大的血窟,以及那蛇尖尖的牙、铁烙状的头,都明白地告诉他:这是一条毒蛇。
越翎迅速把蛇宰了,用刀划开手腕,吸出两口浓稠的血。
又放了一会儿血,他随便嚼了些什么草敷在手腕上,便继续走了。
走出一段路,他竟感到浑身麻痹,眼皮竟沉得睁不开。
他几乎是摔进了蝴蝶谷中的湖泊里,不知道怎么就顺着河水飘向一个洞窟。
意识渐渐涣散。他大声地呼喊着岑雪鸿的名字。
没有听见回音。
身体越来越僵硬,渐渐沉没在河水里。
最后的最后,只听见不停歇的雨声。
他讨厌雨。记忆中,大雨总是和死人联系在一起。
可是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在一片模糊中,只能看见有人提着一盏琉璃灯,微微向他俯身。
烛火微濛,神女慈悲。
那大雨中的身影,与七年前千秋宴上的人,渐渐重合。
“雪鸿……”越翎低低唤了一声。
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