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提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前方,岑雪鸿与洛思琅隔着一段距离,并排走着。
宫阙巍峨,永巷潮湿,三人都没有说话,默默走出了丹青池,到了御道上,才见着巡夜的宫人。
“你,过来。”
那小太监是御前太监身边的人,在旁的太监和宫女面前,还是有些威望的。只见他随手指了个当差的宫女,让她带着洛思琅去太医院;又另指了一个小太监,让他去禀了御前太监,带几人去丹青池看一看那尸体的事。
“哟,是乔公公呀。”那小宫女一听说是洛思琅就不乐意了,“就算是您,也不能这样指使人吧。我还要赶着去寿宁院,给新晋的太子妃送皇后娘娘赏赐的绸缎呢。”
“就想着在新太子妃面前表现,让你当四殿下的差,你倒不肯了?”小太监乔公公此刻换了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我告诉你,太子妃现在就在我身后,是不是要让太子妃唤你,你才肯去?”
小宫女吓了一跳,才看见岑雪鸿,便匆匆跪下:“太子妃息怒,奴婢只是想着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尽快把赏赐给您送去,绝对没有怠慢四殿下的意思。”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岑雪鸿叹了口气。
朝夕之间,她就从宫阙中随处可见的蒲草,变成了人人敬重的太子妃。今夜之前,宫人们也就是拿对待洛思琅的脸色对待她。
“正好她也要同我回寿宁院,那乔公公,四殿下就拜托你了。”岑雪鸿又转头看着洛思琅,踌躇片刻,还是说,“……若是以后还有什么为难的,你可以去寿宁院找我,我会尽量帮你的。”
洛思琅一怔,朝她行了一礼。
“谢……太子妃。”
这别扭的称呼,听了一个晚上,竟然就快听习惯了。岑雪鸿心里苦笑,又对乔公公说:“今夜之事多谢乔公公,若是之后有了那栎族少年的消息,还烦请你告诉我。”
“这是自然。”
四人便分作两拨,分头离开了。
刚踏入寿宁院,岑雪鸿就听见岑铮和裴映慈说话的声音。
“‘酥乳之合,尚恐异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映慈,这些字虽然像我写的,可是意思我完全不懂啊。”岑铮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别念了,还给我烧了便是了!”
岑雪鸿推门进去,看见二人在争一张纸。岑铮高高地拿在手上,不让裴映慈够着。裴映慈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看起来,岑铮很快就要挨打了。
“爹爹、阿娘,我回来了。”岑雪鸿说。
裴映慈立刻撇下岑铮,把岑雪鸿抱在怀里,惊呼道:“鸿儿,你怎么了,身上这样湿?”
“我去救了一个人,不对,应该是两个……也不对,最后只有一个。”
岑雪鸿吹了一路的风,已经有点晕乎乎的了,被裴映慈推到里间去换衣裳。裴映慈往熏笼里添了些银丝碳,又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
岑雪鸿任由她摆弄,迷迷糊糊地问:“阿娘,你和爹爹在说什么呢?”
岑铮立刻控诉道:“我们去千秋宴的时候,她竟然在写休书!”
岑雪鸿望着裴映慈,裴映慈立刻别开了眼睛。
岑雪鸿很快就明白了,阿娘是以为因她而获罪,便想保全爹爹与自己。岑雪鸿红了眼眶,轻轻道:“阿娘,不是说了,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吗?”
“阿娘记着了,以后不会了。”裴映慈把岑雪鸿抱在怀里,“只是……委屈你了,鸿儿。”
委屈什么,她没有说。
也许成为太子妃足以令满朝鹿城艳羡,太子洛思琮也是端方君子,定是良人。可是没有人比裴映慈更清楚,靠近了皇家,就远离了幸福。她宁愿一生被困在寿宁院中,也不愿用岑雪鸿去换荣华富贵。
而那已经是天子之言,不可能变更的事实了。
一股诡异的沉默,笼罩在这骤然煊赫的小小家中。
岑雪鸿笑了笑:“阿娘,没事的。说起来,这休书还是快把它烧了为好。”
“别烧别烧,我要留着做个纪念,以后好拿出来笑话你阿娘。”岑铮想让母女二人高兴一些,便取了笔,在那封休书上涂改了几个字。
“嗯,这样便很好。”岑铮写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裴映慈和岑雪鸿凑过去看,只见那休书的最后一句,改成了——
“惟愿碧落穷黄泉,死生终相逢,世世长相见。”
岑雪鸿笑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赖在裴映慈的怀里,吸了吸鼻子。
裴映慈感到岑雪鸿身上有些滚烫,她还以为是靠着熏笼的缘故,这会儿才发现,岑雪鸿蔫蔫地闭着眼睛,话也不愿说了。
“阿铮,阿铮,你快来瞧瞧,鸿儿怎么了?”裴映慈急道。
岑铮摸了摸她的额头:“坏了,烧起来了,可能是着凉了。”
岑雪鸿已经陷入昏睡,什么也听不见了。
高热中,梦魇反反复复。
她先是梦见丹青池底那具浮肿的尸体,睁着眼睛游过来掐住她的脖颈,用听不懂的语言咒骂她;又梦见在一个晦暗的雨夜,一个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投入水中,清澈的池水骤然变得像墨水一样浓稠,而那嫁衣转瞬间又穿在了岑雪鸿身的上;最后梦见廊下一个碧色眼睛的栎族少年,在她走过去给他擦脸的时候,忽然化为了一只褐色的花豹,隐入茫茫莽草间不见了,而她低头一看,一条吐着信子的小蛇蜿蜒而至,在她的虎口上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深深的血窟窿。
岑雪鸿在昏睡中挣扎起来,裴映慈尝试着唤了她几句,都没能把她叫醒。
太医正给她把脉,御前太监带着乔公公站在旁边等着。
“圣上亲谕,太子妃必须要起来接旨才行啊。”两位当差的太监犯了愁。
迷迷糊糊间,岑雪鸿感到有人把自己烂泥一般的身体扶了起来,馋着她跪在地上。
她听见声音,词汇却不能转化成意义,无法被理解。额头似乎触到了冰凉的地面,有人把一卷锦书放在了她手里,她又被扶着躺了回去。
太医叹了口气:“太子妃落了水,着了风寒,这都是好治的。只是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这是心病,所以才醒不过来。”
裴映慈揪心地看着岑雪鸿,眼泪将落未落。
岑铮问:“昨夜回家都好好的,怎么会受到惊吓呢?”
“好不容易有了这一桩天大的喜事,却偏偏病成这样。”御前太监也叹息,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乔公公说,“对了,昨夜不是让你跟着太子妃吗?遇到什么事了?听说,昨儿后半夜,在丹青池畔发现了分野使臣团里的摩衍大人的尸体,这会不会和太子妃的病有关?”
岑铮和裴映慈面面相觑,皆不知情。
这时候乔公公走到岑雪鸿床榻边,悄悄地说:“太子妃,奴婢打听到了那栎族少年的消息。据说那是一个杀了摩衍大人的奴隶,分野使臣团那些人正在审他呢。”
岑雪鸿缓缓睁开眼睛。
……
缈金宫中,五堂会审。
左右两边的高堂上各坐着苏赫刹那家主和卡罗纳卡兰大人,右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淡然喝茶的息雩,对面则是瑟瑟发抖、无足轻重、拉来凑数的美露希大公子和滕金大公子。
正中央,绑着跪着的越翎。
他伤得很重,发着高热。也许是因为之前息雩给他灌下的汤药,让他一阵一阵地犯瞌睡。
“二位大人,这人都已经这样了,再审也审不出什么。”息雩撇了撇茶沫,“我看我们还是趁早撤了吧,带回去等他能说话了,交给‘六重天’好好审问。”
“息大人敢这样,我可万万不敢这样。”卡罗纳卡兰大人瞪着她,“二公子在随行使臣团的时候出了事,我自然是要给古莩塔大人一个交代。我不知道,‘六重天’做事竟这般随意吗!”
息雩放下茶盏:“我们如何做事,不需要——”
她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匆匆来报:“各位大人,中州的太子妃遣人来了,听说各位大人在审案,她有案情可以提供。”
几个栎人面面相觑,就连息雩亦是疑惑。
大家都在想:就是那千秋宴上被赐婚的太子妃吗?关她什么事?
不一会儿,乔公公进来了。
“各位大人,太子妃说,她着了风寒,不便露面,不过,她可以为人犯作证。她在丹青池偶然遇到了人犯,他并未杀摩衍大人。当夜四皇子也在丹青池,亦可以作证。”
息雩问:“那古莩塔大人是如何落水的呢?”
乔公公答道:“想来是因为昨夜骤雨,丹青池水漫溢的缘故。昨夜我随太子妃经过丹青池畔,就连太子妃都滑了一跤,跌入池中,这才染上了风寒。”
“好了,结案!”息雩一拍手,一把将迷迷糊糊的越翎拎起来,“二位大人,既然有人作证与他无关,那人就先由我带走了。”
她像拎着一只小猫崽一样,把越翎拎起来丢给两个属下。两个属下四只手接住了,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缈金宫正殿。
“这小子命真好。”其中一个属下嘟哝道,“息大人看重你,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人家的太子妃也护着你?”
……
七年后,蝴蝶谷中,亦是滂沱大雨。
那大雨中的身影,与七年前千秋宴上的人,渐渐重合。
“是你。”越翎说,“原来是你。”
他从木筏上坐起来,岑雪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一边,呼吸紊乱,身体滚烫,昏睡不醒。
她的病又发作了。越翎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他环顾一圈,他们正在蝴蝶谷的地下暗流中,洞窟的出口在远方微微亮着。
大雨仍不停歇,河水汹涌,他们身系这一叶孤舟,不知道将要被带往哪里去。
越翎用衣裳把自己和岑雪鸿的手腕捆在一起,接着,木筏就飘出了洞窟,二人齐齐被卷入滔滔的洪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