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

沉重的暗蓝色将匿名区的景色包裹了进去，或许已经过了零点，或许没有。鲜少有人在深夜前往匿名区，稀疏的街灯拖拖拉拉象征性地亮了几下，从杜惊韬所在的位置俯视，整座城市已经沉沉睡去。

天台上很冷，尽管已经不再下雪，一阵一阵的风还是伴着寒气割过皮肤。但他脱下黑色西服的外套丢在一边，伸手拉住缠绕在脖颈上的领带，用力地往外扯了一下，它系得很紧，仍然没有松动的痕迹。杜惊韬放下手，慢慢走到了栏杆边缘，在前面等着他的是一个戴着夸张的骑士头盔的身影。

“你非要戴这玩意吗……”他敲了对方的头盔一下，银色的金属，手感硬邦邦的。他是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走到哪都要把自己的脸挡住。他自然也是没见过对方长什么样的。

“就像你要系领带一样，我和你是一个缘由。”他回答。

他在这里也用了匿名，ID是【盐焗骑士】。从一开始收到可以匿名的消息时，他便决定了不在匿名区露脸。他的本名是江衡，但他对这两个字没什么归属感。杜惊韬叫他“骑士”。

“你也身不由己，哈。”

杜惊韬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他和对方共同做过两个副本，都是最高难度的五星级。至少在实力这方面，他对这个人完全没话说，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他便全然不知了。

风刮得大了些，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的杜惊韬打了个寒颤。江衡捡起被胡乱卷起来扔在地上的外套递给他，“别感冒了。要不然回屋里去吧。”

“……”

杜惊韬从他手中接过外套。领子上夹着一个黄色的星星，这是他们要建立的队伍的标志。但说是要组建队伍，其实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他把外套夹在胳膊下，没说什么，回身向通往房间的门走去了。

他们两个经常会这样，在江衡出钱在匿名区买下的公寓顶楼天台站着吹风。有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或者偶尔会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上几句，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感——这里是他们暂时能逃离现实世界的一个缝隙，他们几乎从没问过对方过去的事情，却又在彼此身上能找到一些某种程度上的共鸣。

房间不算大，但容纳两个人在这里住下没什么问题。江衡说他一般直接住在这里。但杜惊韬不会陪着他，他在现实世界总有一大堆事要忙，来匿名区只是为了喘口气罢了。

“挑战最高难度的副本”，对他而言也是放松自己的一个途径，但杜惊韬时常有些惊讶，江衡居然可以理解他的这个行为。

“说起来，今天是开工第一天吧。难怪你看起来这么累。”江衡说。他对杜惊韬的了解仅限于“对方是社畜”而已。杜惊韬解开领带，任由它从自己的手中滑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啊，对。又他妈改方案改到半夜。我来的时候……好像都过零点了吧。”

“觉得时间不够的话，可以来匿名区办公啊。我这里也有电脑的，还能多出三倍睡眠时间。”

“不行。”

杜惊韬把头仰在沙发背上，“我可不想在匿名区还想起我们老板那张脸。现实世界都他妈够我受的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前这种情况也常有发生，他们都不会越过这条界限去探究对方在这片沉默中思考着什么。江衡听见旁边人的呼吸变得稍稍重了起来，转头去看时才发现杜惊韬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今晚要在这里睡？”他轻声问道。

没有回答。杜惊韬的头朝这边偏过来，好像有要直接倒在江衡肩上的趋势。

但事实是，他在那之前便狠狠磕到了江衡头盔上尖锐的棱角处，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操……你这人怎么……”

他揉着自己被撞痛的额角，“啊……唉。”

下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化作了一声叹息。他没力气再和江衡抱怨任何事情了。他偶尔会想，这家伙不会睡觉也戴着头盔吧？但这种荒唐的猜测也仅止于此，就像江衡不会打破他的障壁一般，他也有意地为对方留出了一块空白的空间。

这样的关系就足够了。

“要回去吗？还是留一晚上？”

他听到江衡这样问。即使他的脑袋还晕晕乎乎的，仍然捡起了地上的领带，“……我走了。”

“嗯，有时间再见吧。”

江衡看着杜惊韬的身影消失。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举起两只手，用有些吃力的动作将自己的头盔取下。这段时间倒不怎么闷热，但到了夏天，还是得换个轻薄一点的东西遮住脸才好，他想。直接拿纸袋子套上去似乎也不错。

他才想起今天把杜惊韬叫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之前看对方实在是过于劳累，便一直没有开口。他打开游戏菜单，给他留了一句言：【前段时间说过的队伍招人的事情，我已经开始宣传了。有几个玩家想报名，你看什么时候有空给他们做一下能力测试？】

能力测试这回事是杜惊韬提出来的。他说过，在我们的队友中，绝对不允许有浑水摸鱼的垃圾存在。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了登上地球OL的顶点上，虽然客观上来说还没到具体的游戏规则公布的时间。

【我靠，还有这回事，我都忘了。累死了，过几天再说吧。】过了几分钟，杜惊韬的回复传来。

【也好，还有一个月，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联系我。】

江衡接着打出【晚安】两个字，思索了一下，又点击了删除。

……

杜惊韬一般不会做梦。

但就在他凭着本能按掉闹钟接着睡过去的那几分钟之内，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里。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他醒来之后，感受到自己正在喘着粗气，全身上下冒出了冷汗。想必是个噩梦。

他看了一下表，七点三十分，现在抓紧时间赶到公司的话还不至于打不上卡。他不再思考梦境的内容。穿上外套后，他的眼神又瞥到那个星形的小夹子上。他抓了起来，把它戴到领口，像是金黄色的星星在黑夜中闪着光。

挤到地铁上之后，他收到了江衡的信息。

【你今天有时间吗？有两个看上去挺不错的玩家要来。他们非说要今天就见你，不过你实在忙的话，我也可以应付得了。】

【那得看我加不加班。到时候再说吧，我最早也得六点多才能到匿名区。】他回复。

【嗯……这样啊，那我想想办法吧。】

杜惊韬没再接着回他。地铁的玻璃门张开了，于是他从一只猛兽的口中苟且逃生，接下来又将被另一只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