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时,杜连城拖下靴子凑到阿楚好不容易生起的火堆边上,搓着手看向了曲臻。
“昨日这废物没要来臻儿小姐的住址,我寻思着一旦走散,再想寻人就难如大海捞针,便连夜骑马赶路,没曾想,三位还真叫我撞见了!”
曲臻正忙着喂马,听到他的话,转过身来点了点头,目光立马又被那匹奔虹驹吸了回去。
“确实是赶巧了。”徐怀尚见杜连城冻得发抖,从旁递上一张葛毯,“不过成亲一事,还得看臻儿姑娘的意愿......”
“不妨事!”杜连城大手一挥,目光却看向了影一。
“少侠,我听闻你与臻儿姑娘同路,莫不是她的兄长?”
曲臻一愣,心说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她刚想解释,却见徐怀尚转头对自己挑眉使了个眼色,“啊,没错,”曲臻立即会意,“影枫他是我表兄,但我不太明白......”
“那便好说了!”
杜连城打断曲臻的话,赤脚起身后却调转方向,对着影一躬身作了个揖。
“我乃杜家三公子杜连城,出身商贾世家,在梦州城也算小有名气,若是少侠有意将从妹托付于我,杜某必当与臻儿姑娘相知相守,不离不弃,至于聘礼嘛......诶?少侠?”
彼时,影一只看见面前的男人嘴巴一开一合,却全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心中一阵烦躁,便转身拾起了行囊,低声落下一句,“还不出发吗?”
“对!徐大哥,我们该出发了。”
曲臻见状立刻跟上,末了还对着杜连城笑道:“杜公子,你们一夜奔行,刚好可以在这儿歇脚,草席我们便不收了,你们留着用。”
“啊,诸位,实在抱歉。”徐怀尚跟着起身,“我们赶路匆忙,实在是无暇寒暄,若今后在梦州城安顿下来,徐某定然前去杜府拜会,告辞。”
“诶!喂!”杜连城叫唤两声,手忙脚乱地将还未晾干的靴子穿上,“你们等等!一起走!咱们一起走!”
杜连城说罢,招呼苏震解开马绳,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脚底踩着紧实的泥土,曲臻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日光钻过树影驱散雾气,雨停不过半日,原本湿泞的泥土却已晒干了大半,虽然身前的林子依旧一眼望不到头,但按照他们的脚程,天黑前绝对能够抵达。
到了梦州,她要第一时间赶去父亲的宅邸,看看木棉还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去马市,若李墨将木棉卖了,她今晚赶去兴许还来得及。
丧礼就是后日,哥哥那边想必有不少事需要她帮忙。
另外,李墨、郭盛还有徐丛三人八成是已经死了,届时她也无需佯装感伤,毕竟她和那三人本就不熟。离开前,她在回信中写明,李墨、郭盛一死,哥哥身为曲家长子便是书坊的不二继承人,到时候,他只管戴上这顶掌书的帽子,专心回布坊学手艺,后续的事就全权交给她。
更何况,如今她还结识了徐怀尚和杜连城,二人都在梦州城做买卖,杜家还是名震梦州的商贾世家,日后想必她也不用因为初来乍到而畏手畏脚,遇到不懂的事,找他们求教便好。
想到这儿,曲臻侧头看向那轮绯红色的旭日,心中的希冀,像是也跟着缓慢爬高了。
影一步伐如风,杜连城追得吃力,只得在苏震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背,他一路提着马缰跟在曲臻后头问东问西,曲臻耐着性子作答,偶尔以赏花之名突然跑开,在徐怀尚耳边嘀咕几句。
——“徐大哥,这梦州城的富家公子......都是这样吗?”
“不止梦州。”徐怀尚低声答,“全天下的公子都这德行。”
“都这样?才见一面的姑娘就要娶过门?”
“书上没写吗?”
“见过,但都是反派。”
“完了。”徐怀尚轻笑两声,“既是被你当成了反派,看来这杜家三公子是没戏唱了。”
“说不准。”曲臻却答:“今后若要扎根梦州,有杜家撑腰就心安了。”
徐怀尚怔住,心中彷徨片刻,挤出一个别扭的笑,直道“确实”。
难道,曲臻确实有意继承她父亲的书坊?
只是,她身在七襄,是否知晓书坊易主之事尚未可知,若她得知父亲钦点的下任掌书竟是自己,是会欣然配合,还是暗生嫌隙?
徐怀尚思来想去,更觉头大。
不行,他要讲。
他必须在曲臻知晓此事前跟她先行解释清楚,若曲臻当真有意继承书房,他也愿意将掌书一职让出来,而若他积极主动,曲臻或许也愿意他留下来做个帮手,毕竟季恒声名远扬、书友众多,就算只在店里做个伙计,只要工钱合理,养活家人也就不是问题。
但眼下,曲臻有杜连城黏着,徐怀尚很难找到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看来进城前,他得想些法子把他们支开。
然而,徐怀尚有所不知的是,此刻,影一心中的想法正与他不谋而合。
一路上,影一在四周寻见不少扇形足迹和条状抓痕。
看来,这附近有熊。
天晴不过半日,这些痕迹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而若有庞然大物出没在这附近,它的目标便也是昭然若揭。
片刻前,领头的影一不动声色地转变了方向,朝着昨日弃置狍子尸体的地点走去,其余五人谈笑甚欢,影一本以为自己的举动不会被察觉,但他瞒不过曲臻。
“梦州不是在南边吗?你为何带我们往东走?”
某一刻,曲臻凑到影一身旁,轻声问他。
“我昨晚探过路了,正南方向有条河,我们得绕过去。”
影一当下只能这么回答。
彼时,徐怀尚在旁默默听着,低头看向地上时有时无的血迹,没有作声。
四年。
影一仔细回想起来,他已有四年没在执行任务时误伤旁人。
上一次破戒,是他只身闯入防卫森严的目标府邸,用吹箭迷晕了侍卫,行将得手时,藏匿于床底的情妇却突然爬出来阻拦,影一不得已,只能手起刀落,收下情妇的性命,事后,他因违背会规滥杀无辜被扣除了不少积分,心情烦闷了好一阵子。
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杜家与朝堂间最大的生意往来,就是轩辕宴?”
队伍末尾,徐怀尚和马背上的杜连城唠起了闲嗑。
“没错。”杜连城一笑,得意道:
“轩辕长生宴乃是每年规模最大的祈福圣宴,只有贡品到位了,仙人才会降下长生丹。”
曲臻闻言不解。
“所以,”她问,“你们杜家每年从各省县不远千里募来数百车名贵物资,就只是为了用区区一颗长生丹,博得圣上一笑?”
“这长生丹,早就不是一颗了!”杜连城道:“我听苏大人说,光盛帝登基之日,仙界大悦,便将每年供应的长生丹从一颗涨到了五颗。”
曲臻听罢,摇了摇头。
她素来听闻轩辕宴行事铺张,光是筹备就要动辄上万人,而这一连数月的百姓贫苦、舟车劳顿,为的竟只是用所谓的仙家法宝换得皇室的延年益寿。
而眼下,说起自家作为,杜连城脸上倒是颇有志得意满之色,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公子所说的苏大人,”徐怀尚问,“可是内阁户部尚书苏牧苏大人?”
“正是。”杜连城答,“杜家负责轩辕宴供货一事,也是苏大人一手操办的。”
徐怀尚惘然。
想当年,他以义子身份寄宿苏家时,苏牧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县丞,而今他却已贵为户部尚书,掌管望南国财政大权,真是世事难料。
“那杜公子可曾见过神仙?”徐怀尚感慨之时,曲臻好奇发问。
杜连城大笑几声,“我哪有这般荣幸?”
他道:“杜家每年只负责募集贡品,护送百官祈福献礼是影笙会的职责,但就算是影笙会,宴会当晚也只能守在轩辕殿门口,有资格亲会仙家的怕是只有苏大人和当今圣上。”
“所以究竟这神仙到底是真是假,长生丹有效无效,也只有苏大人和皇上心里清楚咯?”
曲臻话音刚落便被一旁的徐怀尚推了下,“臻儿,”他低声道,“莫要妄言。”
杜连城倒是不在意,“神仙是真是假与我杜家有何干系?臻儿小姐放心,光是每年筹备轩辕宴赚取的油水,就足够咱俩吃香喝辣享一辈子清福了,等到了梦州,我就......”
杜连城话说到一半,身下的奔虹马却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不安的马嘶。
苏震立马控住马头,单手摸上腰间的长剑,摆出护驾的架势。
曲臻小步凑到影一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是熊。”
影一站定在原地,抬手指向前方不远处。
曲臻定睛望去,很快辨认出那团雄壮如黑石般的背影,半里开外,那团黑影正背对着他们缓缓蠕动,似乎正在享用美味。
“什么?有熊?!”杜连城紧紧勒住缰绳,他说话的同时,奔虹马开始不安地来回走动。
“你们有马,先跑吧。”徐怀尚说。
“臻......臻儿姑娘,你快......上马,咱们一起走!”
杜连城吓得连舌头都打起了结,心中却还惦记着曲臻。
“我没事,”曲臻当下回绝,“你们先走吧,我们有影枫呢。”
在她看来,比起和杜连城同乘一马,倒不如和熊呆在一快舒心。
“少......少爷,还是先护您出林吧!”小厮阿楚也慌了,“这位黑衣小哥身手了得,或许还能与蛮兽周旋几轮,倒是我和震子......”
“臻儿小姐,你当真......”
杜连城当下还在犹豫,但影一已经失去了耐心。
只见他轻含手指,吹出一声响亮的号子,半里开外,那头满身赭色的巨兽当即循声转过了身,嘴边鲜血横流......
“你......你疯了!”杜连城指着影一破口大骂。
徐怀尚轻叹一声,心说这厮还真是胡搅蛮缠,于是他一个巴掌用力拍上马背,嘴上说着“不送了三位!”就见那匹奔虹高高扬起前蹄,马蹄生风,一路向南驰骋而去。
“哎呦!”杜连城大叫一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才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阿楚和苏震紧随其后,追着主子逃命去了。
末了,徐怀尚走向影一,“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影一无需作答,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徐怀尚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远处,九尺凶兽弓圆了背,开始一步步朝他们靠近,曲臻四下物色,最后也只找到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犹豫再三还是拿在了手里。
“如今,你最好能应对。”徐怀尚对影一沉声说道。
后者面色坦然,只是不慌不忙地放下了肩上的行囊。
“我只管猎熊。”他说,“你们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