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之将还未喝的药放在一旁。
这小皇帝怎么还监督起他的饮食了?
“劳烦福公公稍等,”他说,“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沈然之先前去了牢房,衣服上不免粘上了些许血迹,回来后也还没去换衣服,这会子又要去顾鸩止那,定然不能被他发现了。
但之前顾鸩止不是还因怕徐阁老而避着他么,怎么这下就光明正大的邀他去用晚膳。兴许他本就没将徐阁老的话放进心里过,之前那些行为也只是为了好玩。
想到这儿,沈然之暮的一笑。
酉时,和清宫。
沈然之一进殿,就发现顾鸩止竟是没等他来,先用上了。
“陛下倒是……好兴致。”沈然之展颜。
桌上的菜并不多,且清淡的菜样占多数。
顾鸩止咽下嘴里咀嚼的菜,“你来了,过来坐。”
“这些菜朕都尝过了,没问题。”他说。
“……”
沈然之心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原来顾鸩止是先以身试毒,若是日后有人要毒害沈然之岂非连皇帝也一起害了。
“您怎么……”说道一半又改口道,“陛下说日后我的膳食都由御膳房提供,若是有人要下毒,岂会在乎是哪个膳房。”
沈然之见他放下筷子,昳丽的面容在烛光下闪了闪美得不可方物。
“这你就不懂了,御膳房的厨子们和朕的关系可好着呢,朕吃什么他们就跟着吃什么,每回都盼着朕吃好些,自从进宫后身子养的可好了。其实朕闲下来了,也会去御膳房,同他们一道研究如何制作菜品。”顾鸩止直言不讳。
“陛下这皇帝做的还真是与众不同。”沈然之笑了笑。
“你若是日后觉得宫里的日子闲了,也可以同朕一起,不过朕猜你定要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一类的话。”
他说的对,沈然之听到前面的话时,本就是想这样拒绝他的邀请的。
沈然之眼睛一转,改了话题,说:“陛下如果能一直保持现状这种心态,日后……倒也不错。”
顾鸩止乜斜着眼看他,随口一问:“以后朕放你出宫后,你有何打算?”
离开宫自然是要等他报完仇后,但作何打算,他却也没想过,兴许梅妻鹤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娶妻生子……他更是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自己过不好也就罢了,怎么能连累人家女孩子。
沈然之:“不曾认真考量过。”
谁知道他是没考量过还是不愿意说。
顾鸩止似无所谓般的继续拿起碗筷,说:“坐下吃。”
沈然之告了座。
用完晚膳后趁着还没打宵禁,辞了顾鸩止,同顺德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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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花落,小窗前灯火未灭,画屏上深深投射出一道孤影,仿若深宫的一抹幽情。
画屏上的人影手执一书,青丝垂落,似乎专注于手中之物,陷的很深。此时,漏壶“哒哒”滴落,清幽的画屏上多了一道诡魅的身影,正向他靠近。
沈然之像是丝毫未察觉,只当身后传来的那股寒气快要落到颈侧时,他迅速身形一侧,那锋利的寒刀与他擦肩而过。那行刺之人见刀数落空,转身欲逃,沈然之顺手拿起桌上茶盏,向之抛弃,未果。
那人逃到屋外,沈然之持匕首紧追其后,像是故意将人引出来一般,见沈然之出来,转守为攻,招招击其要害。几番周折下来,沈然之亦未向他出招,只是不停地躲闪。
当他再次扑来时,看准时机,手中匕首如暗器镝箭一般,狠狠划过敌方肩侧,而后紧紧地靠在对方鼓起的喉结上,只需稍稍一动,喉管就会割破,喷出淋淋鲜血。
沈然之靠近,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刺客反抗两下,沈然之毫不留情地收紧手腕,喉间渗出血只在一念之间。
“别动,”他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那人,往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且收收那些想要使在我身上的鬼蜮伎俩,我可不是你们的敌人。”
“懂了么?”沈然之眸色遂寒,那人怕死,连声应下。沈然之手腕松动,人被放开后,只听他一声“滚”,便落荒而逃了。
次日午时,刑场。
罗侍在自首入狱之前怕妻子刘妍栀反对他的做法,于是便把人迷晕了。
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在京城传开,今日刑场上全是来看热闹的人,人多的连每一个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都被挤得不剩,整个刑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充满残酷与凉薄。
有的人在底下挤而有的人早就找好了最佳的观赏位置,场外不远处正有一座酒楼,能将刑场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身着华丽锦袍的人坐在这茶楼上,锦袍上金丝绣成的图案随着他的扇扇子的手臂而摆动,倒是一副颇为清闲的样子。
送茶点的小二将茶点整齐的摆在她的面前,示意了一下,客气地说道:“杨大人许久未来咱们这茶楼了,这是您的茶点。”
那杨大人只点头笑了笑,并没有回话。
小二没得到他的回复,尴尬地下了楼,却碰到了欲要上楼的另外一位客人,他抬手将人拦住,歪神歪气地说:“唉,这位客官请止步,楼上已经被杨大人包场了,您请回吧。”
那客人似不服气,“杨大人,哪位杨大人?”
“这你都不知道,还有哪位,自然是监察御史杨戌杨大人。那杨大人喜欢清净,每回来咱们酒楼都是将楼上单独包下来的,客官还是位置吧。”
“这杨大人架子倒是不小,不过一区区八品官竟如此嚣张?”他说。
小二忙将人推走,做出禁声的手势,“这位客官,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小心杨大人听到了寻你麻烦。”又是说又是不停的往外推着人。
那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酒楼。
楼上杨戌,眯着眼望着被押上刑场的犯人,一旁的下人正给他沏茶。
“欸,这位就是那日在宫里谋害陛下那位新贵君的罗学士?”他问旁边的下人。
那小厮只听大伙说过这罗学士在寒食宴上设计陷害了陛下的贵君,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大伙都不得而知。
小厮:“回大人,就是他。听说起因都是春闱那事,街边的人都说此人饵名钓禄不是个好东西。”
杨戌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在楼下扫荡,很快便聚焦到了人群外的某一人身上,觉得眼熟。
那人与众不同的气质站在人群中让人不想注意也难。杨戌伸出脖子,才看清此人的面目。
“那是,沈贵君!?”
也对,谁不想亲自看到陷害自己的人得到应有的处罚,他来这倒也不奇怪。
“沈然之……然之,上次听到这名字就觉得耳熟,但至今没想起来是从哪听过的。”
被埋没在记忆深处的种子,尝到了点点光辉,但怎么也不能觉醒。
楼下,沈然之没站多久瞥见楼上的杨大人,没与人对视。他像自嘲一般地冷笑一声。
沈然之入京以来第一次……不应当是说这十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人——那个持刀亲手屠了他们沈家的人。
当初嫂嫂沈汝琸带他逃跑时,沈然之有意识地回头记住了他的脸,可这一回头却成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噩梦。
心里暗忖道:要不是因为罗侍这事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定然早就按计划将这人狠狠地算计。然此一时彼一时,似乎还得另起炉灶。
不多时就转身离开,甚至都没等到架在罗侍脖子上的刀落下。
“贵君为何不继续看了?”顺德问。
“有何可看?我这次出宫本就不是……”
“为着来看这个的”这几个字还未说完,一阵风呼啸而过,带起了他的发丝。
“夫君!”一声嘶喊冲破整个刑场,似哭似丧。
沈然之瞳孔微微震动,回头一看,刑场外的人将她拦住,阻止她冲进去。
她像一只失去理智的小兽,奋力挣扎,试图冲破这群人的阻拦,似乎只要自己努努力就还能将人救下来一般。
罗侍被按在行刑台上,从听到刘妍栀的声音那一刻起,他便后悔了,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目光没有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而是闭上双眼,安静的等待死亡。
随着一声令下,那沾满鲜血的大刀重重的落了下来,斩断了生死,斩断了仇怨。
刘妍栀早已没有力气再挣扎,泪水混着汗水从脸侧滑落,只觉得双腿无力,腹中一阵剧痛。
她本就身怀六甲,如今受了这等刺.激,定然是受不住的。见她要倒下,方才身侧拦着他的人忙退开。
一来是怕被这人醒后讹诈他们,二来是因为这是罪犯的妻子,谁若是救了,谁就将成为下一个被众人口舌之人。
沈然之对一旁的顺德吩咐道:“顺德,前面有间医馆,你快去寻大夫。”
“是。”顺德小跑离开。
沈然之戴上帽子,走过去将昏迷的人扶起来,叫了几声姑娘,人亦是未醒,便帮她把了把脉,还好人还活着。
顺德领着大夫们赶到现场,将人抬了回去。
待刘妍栀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馆里,抬眸看见正坐在一旁吃茶的人,这人他一看便知是沈然之。
她巡视左右,说:“沈公子为何会在这?”
“你别起来了,躺着吧。”沈然之将茶盏放到一旁,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曾听夫君说过。”
沈然之并不好奇罗侍是怎样评价他的,但这刘妍栀一看便知他是谁,定是个不凡的女子。
沈然之:“你恨我么?”
“恨你?这事又不是你造成的为何会恨你。”她说,“我自然有恨,恨当初没有阻拦他犯下大错,恨我看走了眼。”
“既然看走了眼,今日又为何还要来刑场?”沈然之不解。
“沈公子一看就是没有爱过任何人吧,如果真的爱对方,到了这种生死别离的时候,谁还冷静的下来。”刘妍栀抽噎几声,继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嫁给他我或许会后悔一辈子,但爱上他我从不后悔。”
“我难过不是因为从此只剩我们孤儿寡母,而是我所爱之人的离世。你根本不会懂。”
他自然不懂,但似乎当初他嫂嫂也是这般……沈然之想,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懂。
沈然之沉吟大半响,说:“未曾有过领略过情爱,恕沈某难以理解,不过我今日来不是与你谈这个的。”
刘妍栀打量沈然之,冷笑一声:“定然是夫君交代你来的,他放不下,所以托你关照我和这孩子。我会承你的恩情,不过只是为了将这孩子抚养长大,你给的钱我一分也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她回答的干脆,沈然之也应的干脆。
“既然这样,我每月会派人给这孩子送些银两,若是还有什么需求也尽管提出来。”
刘妍栀摇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潸然流下。
沈然之不便在宫外久留,交代完一切后便匆匆回去。
酉时,和清宫。
自从上次寒食宴沈然之中毒后,顾鸩止便没有叫沈然之继续批奏折。本应下早朝后就处理的奏折,顾鸩止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盼着沈然之早些好起来,继续帮他批奏折。
一个时辰后,顾鸩止才将今天的政务处理完,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往身后椅背上靠将手枕在后脑。
半响,突然想到什么,腾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探入衣襟之中,摸索几下,而后嘴角一勾,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拿出。
顾鸩止将油纸揭开,原来是一小块梅花糕,上方点缀着有红枣粒还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单看着梅花糕朴素的外形就不是出自宫里,不知他打哪弄来的这东西,吃的就剩这一块了。
顾鸩止将之拿起,临近唇边正要送进嘴里时,却又止住,将它放回原处包起来,眼中倦意一扫而空。
片刻后,便随人一道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