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杨府。
杨戌那日派出去的人带着打探到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赶回。
“大,大人,您让查的那沈家二公子叫沈朎。字……”
“字什么,你倒是说清楚。”
“……字然知。”
此话一出,杨戌像一炷香被点燃了的香,直直地被.插到香炉里。十一年前种种回忆的潮水,向他的脑子进攻。他记得很清楚,这人当时分明就死在他的刀下,他亲手割断了他的喉管,鲜血四溅。可如今又为何出现在了宫中?
杨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心里像炸油饼一般,翻来覆去,不得安生。
或许宫里的那人和十一年前死的那人,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名字一样罢了。
“你现在去写一封信,将此事告诉宁王。”他显然乱了阵脚。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的人气喘吁吁地说道:“不,不好了,大人。庆花楼里的女人都反了!”
杨戌两只腿跟灌了铅似的,想动也动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怎么就来的这么突然?
报信的下人道:“今早还好好的,巳时一过,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老鸨就和妓子吵起来,一发不可收拾,随后庆花楼里面大部分妓子就都应和着闹了起来,闹的满大街都来庆花楼前围观。”
一波消息还未接受,新的刺.激又跟了来。
只听又有人来报,说:“不好了,杨大人,刑部尚书邹大人正带着人往庆花楼赶!”
邹利与他在朝中明争暗斗多年,有这样治他于死地机会怎能放过?
庆花楼维持了这么多年从未发生过像今天这样的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单凭那群弱不禁风的女人怎么敢反。
杨戌折了夫人又赔了将,忙乱中,他挤出一点理智,他自知自己这次是真死定了,对左右吩咐道:“赶紧叫夫人带上小何先上路。”
他更加坚信当初自己杀死的那人并不是真正的沈然之,他早就从沈府逃走了,如今宫里的人才是他,他这是回来找自己报仇了!
御书房。
“报——陛下现今刑部已经将庆花楼二十五位女子,十一位男子通通关押进了刑部大牢听候审问。”
顾鸩止嗯了一声,挥挥手,“先下去罢。”
棋子落下时发出“啪嗒”的声响,沈然之修长的手指夹着白子落到棋盘上,接着就轮到了顾鸩止走。
顾鸩止神色凝重,举旗若定,笑道:“这一步走的倒是有意思,看样子我胜算渺茫了啊。”
“棋局风云变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沈然之示意,“陛下,请。”
两人又切磋了一阵,又听刑部的人来报:“陛下,监察御史杨大人已抓获。”
“好,这些人都让刑部去审,尤其是要听那些姑娘是如何说的。”
话音一落,顾鸩止指尖棋子一落打破了僵持已久的局面,“欸,我赢了。”
“陛下这一招倒脱靴势用的甚好……倒是让沈某难以望其项背了。”沈然之陪笑道。
顾鸩止往身后一靠,“那倒不一定。”
话说两人从昨日切磋棋艺以来,下了不下十回,如今算来两人胜出的局数却是持平的。
“还继续么?”顾鸩止问。
“不了。”沈然之淡淡道。
虽说他们将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但沈然之还是放不下啊警觉,似乎这事太顺利些……
三日后,早朝。
大殿内,气氛凝重。邹利手持笏板出列奏道:“陛下,臣有本要奏,原监察御史杨戌罪状十条:其一,在任期间,私收青楼,其二,强抢民女以充其中,其三……”
邹利将最近的这桩案子,和以前大大小小的事一一列举。
“此劣行有辱官威,乱我朝纲纪。经臣等刑部众人会审,依照我朝律法,拟定杨大人削去官职,判斩立决,杨家男丁流放宁古塔,女眷没入官奴。”
顾鸩止闻言拍案而起,“准刑部所奏!”
罪状是给定了,然杨家女眷逃跑至今却是没有去追回来的。
那日刑部的人到杨府后,便没有发现人,后来知道是早就上路逃走了。
回来通报此事,顾鸩止问沈然之,“要去追她们么?”
沈然之沉吟良久还是决定放她们一条生路。
他语气斩冰碎玉,“不必了,反正在路上也活不久。”
……
话说,沈然之这边,周太医正像往常一样来给他请脉。
这永和宫内,被下人打理得井井有条,似乎尘埃也不忍心将这的洁净弄坏。空旷之处,悬挂这几盏宫灯,风一吹,灯穗便四散开来,摇摇曳曳,倒像是经不住这风折磨的美人。
这宫殿内虽有不少人,却一点也不热闹,没人敢在这随意喧哗,静谧,清冷,令人生畏,纵使在万物复苏的春季,骄阳眷顾依旧让人觉得从这经过就会无端感到一股寒气,凉幽幽的。
周太医诊完脉,缓缓收手,道:“从脉象上看,沈贵君的身子已经恢复些了,但还是得每日坚持用药。”
沈然之几不可查的蹙眉蹙眉,叹道:“这苦药不知要用到何年何月了。”
话罢,周太医又补充道:“都说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啊,沈贵君有何想不开的事?且不妨将心思放宽些,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沈然之怎么能将往事忘却,那些血和泪他不敢忘,也不能忘。
“劳烦周太医费心了,我自会注意些的。”
周太医无奈地摇摇头,又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瓷盒,“这脂膏,贵君您拿着,老臣知贵君自是不好意思开口向太医院要,上次那事之后,就想着找机会私下给您送过来。”
老太医暗自忖道:这小皇帝登基也有三载了,也未曾做过立后纳妃的打算,整个后宫就独有个贵君侍候他,这沈贵君病殃殃的身子如何能承受的住每一次都与陛下……唉。
“这……”他自然不会同外人说,自己与顾鸩止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只好默默接过了药,周太医交代好一切后,便就告退了。
宫殿内,香炉中的熏香袅袅升腾,白蒙蒙的漂洋的空中,似一段绫罗绸缎,悄悄爬来缠绕住人的心。
沈然之将脂膏放在一旁,叫来何福,递给他一张纸条,吩咐道:“照上面说的去做。”
顺德看罢不敢吱声,只将纸条塞进袖中,欠身退出去办事了。
虽然杨戌明日就见将被问斩,但沈然之那颗心还是悬着的,并且怎么也放不下来。
晚间,沈然之派了人去同顾鸩止说“今日就不去他那用晚膳了。”何福还未回来,想着在还没打宵禁之前出去走走。
这一走便又走到了上次来的的废弃宫殿,这宫殿是既然是先帝下令封锁的,那为何如今都轮到了顾鸩止掌权,为何不将此地解封,修缮呢?上回来时里面黑着,沈然之没能将里面什么样子看清,这次正好进去看看。
这道门的锁上次来时就是坏的,至今也没叫人换上,所以他轻易就将掩着的门推开了。
这次看清了,这宫殿前院的布置不就和顾鸩止现在的寝宫和清宫一个样么!
原来已经将这座宫殿“搬”过去了,难怪对这儿置之不理。
天还未完全黑,此时宫中第一更宵禁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声音锯进耳朵里,沈然之依旧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来都来了,大不了待会偷着回去。
这里的宫墙被岁月侵蚀的斑驳陆离,屋顶的琉璃瓦碎在下方的杂草上,脚踏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两旁的杏花树迎着破败而盛开,丝毫不受这萧条景色的影响。边上有一方小潭,潭水清澈无痕,竟还能看到好几条小鱼畅游其中。
院角的那最大的杏花树亭亭如盖,灿若流霞,是院中最耀眼的东西,粗壮的树枝足以承受人坐在上方而送下来的重量。
这儿独有一份凄楚韵致的美,是皇宫里别的地方不能相比的。竟活像个被不受宠的后妃,无怨无悔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去招惹也不去舍去。
沈然之顶喜欢这里。顾鸩止小时候就在这地方生活那到还不错,虽说苦是苦了点,但美确是极美的。
感慨之际,却听树上传来几声低笑,“都打宵禁了,为何还在此处不回去?”
听罢沈然之抬头,方才还空着的枝头何时多了一个人?
顾鸩止?他为何又在这?
人随即便从上头轻盈地窜下来,随手折了一枝杏花,弄得枝丫摇曳,上头的花瓣也跟着簌簌零落,飞跃翻腾,在空中银光四溅。
顾鸩止负手落入沈然之跟前。
“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沈然之今晚拒绝了同他一道用晚膳,人竟跑这儿来了。
“……随便看看。”
看看倒是没问题,但也得挑对时间啊,他无奈。
沈然之掂量着顾鸩止会继续问下去,他自不想成为被动的一方,于是反客为主,错开话题,问道:“陛下……儿时就生活在这么?”
“嗯。”
当初先帝宠幸了宫中的乐姬焉知,却没给她身份地位,后来她才意外发现,自己已经怀了孩子,那人就是顾鸩止。而那时宫中有位宠冠六宫的娘娘,却因无法拥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又怕皇帝移情别恋,便暗暗派人往宫中有身孕的妃子汤里下药,这才导致了先帝子嗣单薄。
身在这宫中人人费尽心思,稳住地位,或者说是保住性命。
焉知生怕自己已怀上皇帝子嗣之事被暴露,故而没有对先帝说此事,而是在一众宫女太监的保密下躲进了这宫殿,偷偷的将孩子生了下来。
顾鸩止儿时相对来说是幸运的,他不但有爱他的母亲,还有一群愿意帮忙照顾他的宫女太监。
记得那年,趁着宫里下人歇息的时间,他一面坐在焉知怀里,一面听她弹琴。
从他记事起,焉知便一直在弹这首曲子,他已经对这首曲子的旋律很熟悉了,听得有些厌倦。
顾鸩止问:“母亲为何总弹这首曲子?为何不换一首?”
焉知模糊的脸庞在他头顶上方若隐若现,抬手抚摸着儿子的脑袋,柔声道:“因为这首曲子是弹给心上人听的啊。”
顾鸩止并不明白心上人这个概念,眼睛呲溜一转,问:“那我是母亲的心上人嘛?”
“嗯……是,却也不是。”焉知笑道,“阿止以后就懂了。”
这会绕的他更不明白了,怎么一会是一会就不是了。
“那我也要学,母亲你也教我,等我学会了也要弹给你听。”
可焉知却在不久后离奇亡故了,至死也没有将这首曲子完整的交给顾鸩止。
母亲死后,便是由顾鸩止曾经熟悉的那些宫女太监们凑着单薄的银两将他养大,他本以为会偷摸着生活一辈子,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被告知自己皇子的身份。
身份被揭晓后,本以为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将这群将他带大的人好好报答,但却被告知那宫里的那些人皆因欺瞒圣上而被杖毙了。
可笑至极。
是皇子又如何?他连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护不住。
若是换做以前,顾鸩止定会和沈然之谈起这些遗憾,但当下顾鸩止却不想让沈然之知道他的这些不堪往事……
顾鸩止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可有起字?”
沈然之不明白顾鸩止此话是何意,“为何这么问?”
他道:“我记得你在进宫的前几日就已经及冠了,册子上却没有记录你的字。”
“我没有字。”他直言道。
沈然之是庶子出身,在家里不受宠也在正常不过,而且他及冠那几日或许还忙于准备春闱,顾鸩止这样想。
“为何不给自己起一个?”因问道。
既然长辈不给他起字,自己总该给自己起一个吧。
“……”只听沈然之道,“不必。”
听他这么一说,顾鸩止也就不在继续追问。
他把方才折的花递到沈然之跟前,笑道:“随手折下了枝花,送你。”
他确实没撒谎,还真是随手折下的,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见了沈然之在这里,便有了这个动作。
沈然之先是惊愕,甚至不知是当接过还是不接。犹豫了半宿,方才接过,放到鼻尖嗅了嗅,是清香的。
“为何……送花……”他的声音渐转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