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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带了百余高手出城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秣陵宫,莫娘问褚灵媛是否要着人跟?褚灵媛说,不必,此行若与仪华相关,必会寻谢亭。想想又说,我们如今人手如何?
莫娘笑说,上月出师了一批,还在寻事练手。
褚灵媛笑说,那就派他们去吧,若被发现,便往北面去。
莫娘去安排,褚灵媛与沈嬷嬷的儿媳绣娘对了一遍“沈记绒线铺”的账,勾出两处错的地方,让她把账房记的账再看看,说其实规矩都懂了,只是有几处易算错。
沈嬷嬷说,下回再细心些。
褚灵媛笑说,莫急,越急越容易出错,道理都懂了,下面是熟能生巧的问题。也不是真要你做账房,以后做了掌柜,总要知道别人行得对不对。这看账就像太医看病,待你熟了,再学下一步的东西。
沈嬷嬷和绣娘都笑,谢夫人栽培。
褚灵媛说,有溪儿的消息没有?
绣娘说,昨日谢府有人拿了桃花手帕来寻桃红的线,我多送了一卷苍青,若再有人拿了松枝的帕子来寻,就必是溪儿了。
褚灵媛说,好,好,难为她一个孩儿。
褚灵媛留绣娘与她婆母用饭,自到司马茂英屋里看她为九公主准备的东西。
一进门见九公主眼睛哭得红红,褚灵媛说,怎的了?你们姊妹吵架了?
司马茂英恨九公主一眼说,不让我把首饰给小八。
九公主生气说,凭什么给她?阿嫂做公主的时候还好,自阿父登位,她有哪一点对阿嫂好?那一年就惦记阿嫂的皮袄,要不是我阿母说她,她阿母还要蹬鼻子上脸。
褚灵媛笑着呀了一声,坐她边上搂着她,说这一点点事你就吃醋,日后不得变成个大醋缸子?
九公主忍不住一笑,嘴硬说,我不是吃醋!
褚灵媛说,你想呀,这春日宴不是你一人参加,皇后既托我照管你,虽明面上也不敢给你五车六车地准备东西,但若只你有,小八生气了怎么办?你是陛下、长公主的阿妹,她不是吗?你若礼数周到,即便她到陛下、长公主面前说你什么,他们是不是才不一定会相信?
九公主哦了一声说,是为了防着她?
褚灵媛说,是先对她好,才是为了以防万一。你阿父起家时并不富裕,娶到你阿母、刘义真的阿母都是靠你嫡母家接济。
九公主心疼说,我阿父要不是家贫,偌大年纪才成婚,也不会他去了,我们还这般小。
褚灵媛陪她叹口气,接着说,后来家势渐大,他又是节俭的,你阿母这般生有儿子的还好些,你想小八母女,手里能有多少?宫中虽有份例,总不及人家有积攒的。这回春日宴亦涉她终身大事,陛下和这些弟妹关系如何,你也知,你心中忐忑的,她又何尝不是。如今我们为你与她示好,若她承你的情,你以后多个可交的姊妹岂不好?若她还一心认为我们落败了,又不再有你阿母相保,还想欺侮,不是正好小心她?
九公主点点头说,婶母说得是。
司马茂英举着一件衣服过来,说这会儿又婶母说得是了?我才说给小八东西就跳脚。
九公主起身给她行了个礼,说要不阿嫂打我一拳,解解气?
司马茂英把衣服甩在左手胳膊上,右手举拳,真在她膀子上抵了她一拳。
褚灵媛在一旁笑。
司马茂英让她站好,拿衣服在她身上比了比,说这是我当年春日宴备下未穿的,只这绣纹就绣了一个月,原该给你们做新的,一是长公主做了,我不好做,二是也来不及。大小不合适可以改一改,做个备用吧。你和小八身量差不多,你看是给小八,还是给你?
九公主说,给八姊吧,我穿阿嫂穿过的。
司马茂英笑说,逗你的,还有好些没穿的。
褚灵媛拉她坐下,说这就对了,衣裳首饰不过是身外物。
田嬷嬷明日便能到秣陵宫,今夜便是九公主在秣陵宫的最后一夜。用过晚膳,褚灵媛母女与她又交待许多春日宴和往后在宫中的诸多事项,她都一一点头答应了。
褚灵媛说,下了决心,要走哪条路,在春日宴前务必告诉我。春日宴前陛下不会宣布你的婚事,若春日宴后,陛下定了谁,就不好转圜了。
九公主点点头,说,陛下也有可能并没有什么安排?
褚灵媛说,是,只是我们敢不敢赌他没有?或者一直没有?
司马茂英说,有,也就罢了,石头落地。一直没有,就得自己开口。
九公主听着甚是凄凉,都说让她选,可又有什么可选?谁是良配?心下难受了一阵,无数愁思无处排解,想想,她起身笑说,我学了这些时日的舞,别处不好献丑,今夜跳来为婶母祝祝酒。
司马茂英想阿母难得高兴,说我为九妹抚琴。
褚灵媛笑说,好啊,那你们去准备,我去给你们做酒酿丸子。
才到厨房,便有人来报褚湛之带着檀邕从正门来了。
褚灵媛先让人领他们进偏殿,又对沈嬷嬷耳语了几句。
檀邕从未来过秣陵宫,做为皇家别宫,晋恭帝禅位后的居所,虽不及建康宫大,殿宇规制依然是帝王的。正殿外虽也灯火通明,内里却无一丝光亮。紧闭的门在黑暗中透着萧瑟,像离尘世很远,想想司马家禅位不过四年,就已衰败至此了。这偏殿想是褚灵媛待客用的,倒有几分生气。一个太监来给他们上茶,才略略有了些皇室气氛,在这门庭冷落的墓气里,倒有些格格不入,若太监站到那正殿前,恐会像一道鬼影。又一想,褚灵媛母女出门从不带太监,也是很小心翼翼了。刚端茶闻了闻,沈嬷嬷便来了,沈嬷嬷说,公子们可曾用饭?
褚湛之说,用过了。
沈嬷嬷笑说,夫人近些年并不会外客,公子既是自家人,下次来还请走东门。
褚湛之拱手答是。
沈嬷嬷说,现已入夜,不知公子来,有何事?
褚湛之说,我与邕兄今日猎得野味,趁新鲜给姑母送来。另外,上次见面,有一件家中往事忘了问姑母,想见姑母问一问。
沈嬷嬷说,夫人此刻有事,若公子不怕回程太晚,便随我进去,若还有事,不如另选他日再来。
褚湛之说,无妨,阳春院本也在城外,不拘几时回程。
沈嬷嬷命人把他们带来的野味收了,让人带随从到东门等候。才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随我来。
几个丫鬟仆妇拎着灯笼,照他们从偏殿侧门出来,过了两重小院,又有一道宽阔的宫门,一个小丫鬟上前说沈嬷嬷回来。里面便有两个太监开了门,丫鬟们似都把灯笼交还给太监,檀邕随她们进去,只见灯火通明,甬道、回廊、檐下,皆有灯笼,错落有致,布局唯美,处处皆可入画。
褚湛之笑说,姑母还是喜欢布置灯火?
沈嬷嬷笑说,是,如今我们娘子也得了精髓。
褚湛之和檀邕解释说,嬷嬷说的是阿姊。
檀邕随他们走上一处回廊,每走一截便拾(shè)级而上,如此几回,便到了桥上,只见桥下是一片湖,红鲤鱼在湖中聚集而食,桥下悬的灯笼照着,比白日更美。再看这园中,湖边假山后面有甬道,有宫人行走,想上这桥,可能是为走近道。忽然下面宫人骚动起来,抬盘的也行色匆匆,看情形倒像有欢喜之色。
褚湛之说,他们这是怎的了?
沈嬷嬷笑说,那我便不瞒公子了,是九儿娘子要献舞给夫人助兴,只是有旁人她恐不肯跳,夫人才没邀请二位。还请二位见夫人时,假装不知。别宫难得热闹,夫人管得又松,小孩家家地,有些忘形。
褚湛之和檀邕互相递了个倒是来对了的眼神,笑说,也是难得夫人高兴。
沈嬷嬷领他们在一处凉亭坐,让人上了茶点,留个丫鬟伺候,便告退了。凉亭后是一片假山,只见那面有光透过来,褚湛之过去从透光的小洞往那边看,原来便是宴客的水榭台。
褚湛之忙招手让檀邕过去看,只见兰娘在指挥人把几盏灯笼再挂高一点,又把周围的灯笼灭了一些。两个丫鬟,一个抱汤壶,一个抬着保温的小炉,率先过来。
檀邕说,春夜天凉,在此跳舞不冷?
褚湛之说,这片是温泉。
檀邕惊奇说,方才湖中的鲤鱼?
褚湛之说,那片是冷泉,一半温泉,一半冷泉,才会在此建别宫。褚湛之问后面的小丫鬟,说是以何物分隔冷热?
丫鬟指自己身侧后方说,两棵垂柳便是。
檀邕见褚灵媛过来,也未加穿皮裘之类,他张开双臂感受了一下湿热的空气,摸摸自己手心的汗,笑说,我还以为我手心出汗,是太紧张。
褚湛之低头笑。
只见司马茂英穿了一袭红裙,抱了琴上来,趁她放琴的功夫,两个太监抬了水车,放在她身后。
褚灵媛笑说,难为你们能把这东西找出来。
太监们笑说,王妃爱物,自是要善加保管。两人又抬道屏风,隔在司马茂英和水车之间。
褚湛之高兴说,青竹?
檀邕说,是什么?
褚湛之说,当日桓玄退败,他一个爱妾在他逃亡途中跳来宽慰他的,后来此小妾被献入宫中,神爱皇后日日忧思,原不爱歌舞,那小妾入宫后也每每寻死不愿献舞。姑母劝小妾爱人已逝,不如思舞,男子们争权夺利,女子何不宽慰女子?小妾也惜皇后才貌竟付痴儿,便献此舞。皇后爱极,因此舞初跳是在河边,便命人造此水车做声……
褚湛之还没介绍完,水榭台上已启水声。九公主着一身青衣上台,司马茂英琴起,九公主指上带着特制的绿甲,动作舒缓,似竹芽新冒。渐渐地那琴声中像加了风声,水声也变得急湍,已长高的竹节在风中摇摆,弱小、害怕的情绪被身姿传达出来,渐渐琴声又平静下来,竹子也挺拔起来。琴中的雨声一点点传来,水声也呈雨打之势。竹节迎着那雨,那风,越跳越坚韧不拔,越跳越迎风而起。
褚灵媛见九公主竟将此舞领略到了这个程度,便知她定会选檀氏了。琴声中似又引来惊雷,突然竹节伏地,雨小风息,复又挣扎而起。
褚灵媛用手绢擦泪。
一群小宫女不知何时已躲在旁边一座假山旁,纷纷议论说九公主跳得真好。带人寻夜的莫娘路过,指了指小宫女们,小声说,别出声。
见没有不准她们看,小宫女们欢喜起来。
褚湛之和檀邕见莫娘看他们,才想起自己是在偷看,忙回亭子里。待莫娘走又赶紧扑回来。小宫女们捂嘴笑。
褚湛之先指了指她们,又携檀邕给他们作揖。
再看时,琴声早已雨停风歇,春光明媚,青竹立身休息,舒展了身体。
司马茂英和褚灵媛流泪哽咽,褚灵媛抬双手对她们招了招,说来。
二人便一同上前跪伏在褚灵媛面前,褚灵媛说,我儿,只要我在一日,必为你们抵挡一日。三人眼泪齐刷刷地落下,褚灵媛偏头挨了挨司马茂英,又偏头挨着九公主。
褚湛之和檀邕也红了眼圈,小宫女们,有的落泪,有的不解,议论着也就散了。檀邕说,湛之,我觉得我能成。
褚灵媛换悲为笑说,小九还说跳不好,这哪是跳不好的样子。
九公主擦着眼泪笑说,往日并不能领会,想是这几日有了些感触,忽然而成,再跳恐也是不行了。
沈嬷嬷上前报说,表公子来给夫人送猎物,说有一事还要问问夫人。
褚灵媛说,还好,跳完了,让他过来。
沈嬷嬷便故意等了片刻,才示意小丫鬟让他们过去。司马茂英因是着红衣,便换衣服去了。
褚湛之携檀邕上前行礼,说不知姑母那日便走,有件家中密事,趁送猎物,想问一问姑母,只几句话便可。
褚灵媛不解,说那内室里说吧。让人给檀邕上茶,九公主想自己走了,撩下檀邕一人也不好。便着人给公子看坐。
檀邕也不坐,待褚氏姑侄进了内室,拱手弯腰说,娘子勿怪,其实是我求了褚弟,特来见娘子。
九公主忙问,可是那人像剪成了?
檀邕说,人像在下定会用心,只有件事,在下不想娘子从别人处听说,定要自己告诉娘子。
九公主疑惑说,是何?
檀邕下了下决心说,在下乃檀道济七子檀邕!
九公主只觉头一阵晕眩,兰娘忙上前扶着。
檀邕说,上次晚宴,无人提我之姓,我便有些猜着了,我不敢为家父开脱什么……只不想娘子认为我待娘子不诚。
九公主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依着兰娘便走了。
已听褚湛之说了真实来意的褚灵媛出来,怪檀邕说,你这孩子何必,我们大家都不说,不过是为她,也是为你,能够轻松自在。
檀邕说,小侄实在不想欺瞒九儿娘子。又行礼说,褚弟刚和夫人和好,就为我欺瞒夫人,望夫人勿怪。
褚灵媛便又恨了恨褚湛之,说今年杨氏的剑舞,你可参与?
褚湛之说,原本我想等两年,只是今年人太少,杨小三郎再三托我,想来都知我阿母新故,略充充数。
褚灵媛说,阿母新故也未必不能订亲,我不便参加公宴,你家中又无长辈,我已求过杨老太君,你若钟意谁,只告诉她,必为你周全。
褚湛之说,谢姑母关怀。
褚灵媛说,好了,我这里不便留男客,你们可带有侍卫?
褚湛之说,有,邕兄阿母的亲卫。
褚灵媛笑说,那倒比我能派给你们的强,虽是夜中,赶紧走吧。
褚湛之二人便行礼告退。
褚灵媛让人把酒酿丸子送到娘子们房中,说着司马茂英换了素衣来。随褚灵媛回寝宫,听褚灵媛说了方才的事。
司马茂英说,我去看看小九?
褚灵媛说,让她缓缓吧,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让她自己想想吧。
离了秣陵宫,褚湛之嘱托檀邕不要将秣陵宫一半温泉一半冷泉之事往外说。虽不是无人知,毕竟知道的人少。徐羡之甥女婿已将姑母春华城外的温泉和土地占去,这处再让人知晓,怕有麻烦。
檀邕说,此事我也听说了,徐氏做得太过,待我与父兄商议,看有没有合适的法子。
褚湛之说,还是不让人想起她们,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