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群臣朝拜之时,林魏然站在最前列,在宁安侯阴沉难看的脸色中,将宁安侯安排的人一一驳回去,以近乎强硬的态度定下了追封莲嫔一事。
只追封莲嫔,丝毫不提及废太子。
小皇帝与杨灵允坐在上首,看阶下群臣的唇枪舌战。
而就在追封事了,即将退朝之际,云厉忽然站了出来。
他上奏的是京郊难民一事。
去年山南道多州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已有不少百姓从一路往上来了京城。京郊事端频发,若不尽早处理,恐成大祸。
云厉自请负责此事。
杨灵允捻着手串,转头看了眼小皇帝,缓缓开口道,“云大人年岁已高,又骤失两女,还是先好好准备两位太妃的丧仪吧。”
“至于难民一事……”杨灵允搭在椅背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小皇帝极快道,“便交给林太傅。”
只是他话音刚落,云厉忽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
“陛下,云贵太妃与云太妃接连病逝,臣心痛不堪。思来想去,与其做些表面功夫,不如做些实事为陛下公主和诸位太妃祈福。恳请陛下恩准。”
他绝口不提林魏然,端的是一腔忠君爱国无私奉献之心。
小皇帝不悦抿起嘴,刚想驳回去,却被杨灵允按下了。
杨灵允缓缓放下手串,淡淡问道,“云大人这是觉得林太傅能力不够,难堪大任?”
此话一出,群臣的神色都变得微妙。
林魏然有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年纪尚轻却官居高位,朝中自然有人对此颇有微词。
尤其是死板到迂腐的那些御史们。
已经有些御史蠢蠢欲动,更有甚者已经跳出来说林魏然年纪尚轻,难民一事还需有经验之人负责。
杨灵允一一扫过跳出来的这些人,微微眯了眯眼,记下后便准备日后处理。
小皇帝却忽然开口了——
“朕与林太傅同去京郊。”
此话一出,众人的焦点瞬间从林魏然身上转移到小皇帝身上,接连下跪,恳请陛下三思——
京郊难民多,争抢打闹都是常事,若伤了陛下如何是好?
杨灵允也转头看了看小皇帝,有些不赞同地皱起眉头。
但小皇帝像是没看见一般,不容置喙,“都是我大周子民,遭了这么多天灾,朕理应去瞧瞧。云爱卿既想做些实事,便替朕多劳心这朝中之事,也算是为两位太妃积德。”
小皇帝说完便直接拍板退朝,走得脚下生风,不给诸位半分再劝谏的机会。
杨灵允无奈地叹口气,也起身离开。
阶下诸位也不得不就此散了,准备去各部堂衙门当值。
……
“林老弟真有个好儿子啊。”
中书令王正安与宁安侯是都是去政事堂,同路时,王正安笑眯眯地对宁安侯道。
他比宁安侯还大上一轮,须发皆白,笑起来时皱纹很明显,但笑容慈祥和蔼,看上去是个平易近人的小老头。
宁安侯脸色黑得能滴墨,冷哼一声,拂袖往前走。
王正安的门生有些不满,“不过仗着先太子的那点子关系,如今是公主殿下摄政,他嚣张个什么劲?”
王正安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门生,丝毫没有动气,抚了抚自己的胡子,眼神幽深地看着宁安侯远去的背影。
看来,林魏然是选择站在公主那边了。
这朝中啊,又要变天了。
……
“陛下当真要去京郊?”太极宫内,杨灵允眉头紧拧,“那儿可不安全。”
“我若不去,如何堵云厉的口?”小皇帝笑道,“姐姐若不放心,不如与我同去?左右金吾卫都会在暗中跟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杨灵允依旧眉头紧锁,“云厉就算有再多手段,还有我呢,你掺和什么?”
她有些着急,话说得急躁了些。
小皇帝一下垂了眉眼,小声道,“姐姐是嫌我多事了吗?”
杨灵允见状,叹口气无奈道,“不是,我只是当心陛下。”
“不会有事的,”小皇帝又抬头,笃定笑道,“姐姐跟我一起去吧。百姓遭此大难,我也于心不忍。”
杨灵允拗不过小皇帝,到底还是答应了。
西洋钟又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杨言小心翼翼地进来了,说冀州有折子递上来了。
杨灵允拿来一看,脸色骤变。
本还在看书的小皇帝敏锐地察觉不对劲,抬头问道,“怎么了吗?”
杨灵允将折子递给小皇帝。
小皇帝迅速扫了一眼,也渐渐皱起眉头——
“抱病……?安王这是什么意思?”
杨灵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召林魏然去御书房。”
“我会解决这些事。”她又对小皇帝安抚般笑了笑,“陛下不必担心。”
杨灵允步伐匆匆地离开正殿后,小皇帝坐在榻上,看了一半的书被丢在一边再没动过。他垂着眉眼,神色不明。
半晌后召来了自己的太监。
……
御书房内,外头冷风呼啸,就算门窗紧闭也能感到阵阵寒意。
“安王说云贵太妃抱病在身,恐不久于人世,想回京探望尽孝。”杨灵允将折子扔在林魏然面前,面无表情,“你觉得呢?”
林魏然弯腰捡起折子,动作微顿,才继续道,“若安王能安安分分地呆在京中,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杨灵允略带烦躁地来回踱步,“不行,安王不动,我如何找借口清算云氏?”
“公主,”林魏然抬眼看杨灵允,轻声问道,“你为何如此着急?”
杨灵允的脚步一顿,又反唇相讥,“我该等安王打到京城再着急吗?”
林魏然垂下眼,摩挲着手中折子,片刻后又缓缓开口,“你不是在焦急安王一事。”
他的声音在安静又宽敞的御书房内很清楚——
“你是在焦急还不能对云氏动手。”
“是又如何?”杨灵允沉默片刻,又淡淡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清算云氏?”
林魏然动了动喉结,上前将折子放回案边,又低声道,“账是要算的,但不是在这种时候。”
“三王余党已经清算了整整一年,如今云氏并未有何出格之举,朝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有什么账,等彻底安稳下来再算也不迟。”
彻底安稳?
那还要等几年?
一年,三年,还是五年?
反问到了嘴边,又被杨灵允生生咽下。
半晌之后,她冷声问道,“所以你觉得,我该让安王回京?”
林魏然阖了阖眼,声音低而坚定,“是。”
这场面见以杨灵允带着怒气摔了那封折子告终。
林魏然在回政事堂的路上被小皇帝拦下。
说的是过两日启程去京郊赈灾之事。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杨灵允又连见好几位重臣。
几位重臣都是见过杨灵允手段,没像林魏然那样把话说得直白,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让安王先回京。
毕竟,能安稳解决安王这个大隐患,是再好不过的。
……
五日后,便是小皇帝去京郊巡视的日子。
林魏然是第一负责人,早在十五那日便赶去京郊盯着各项事宜。
但十五那日小皇帝又千叮万嘱让他五日后准时在宣德门外等他。
所幸这几日赈灾流程也已经走上正轨,林魏然离开半日也不碍事。
马车在宣德门外候着,林魏然坐在马车间,不断摩挲着手中的桂花纹样的匣子。
这几日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赈灾之上。
只要忙起来,就不会再去想这些事。
可如今骤然没了事干,那些不明不白的念头又纷纷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像是生怕他忘了。
半晌之后,林魏然沉沉地叹口气。
刚把匣子收起来,马车的帘子便被掀开。
两双眼睛陡然对上视线,目露惊诧
出现在宣德门外的是杨灵允。
“怎么是你?”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杨灵允转头看身后的小安子。
但小安子早已溜到了前面的马上,硬着头皮高声道,“公主,陛下吩咐了由奴才送您去京郊。”
小皇帝是在费尽心思地将他们二人凑在一起。
两人如何不明白。
杨灵允攥着帘子的手顿了片刻,还是上了马车。
小安子和林魏然带来的车夫将车驾得稳稳当当,但马车车厢之内却渐渐蔓延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京郊情况如何?”杨灵允到底是忍不下去,率先打破了沉寂。
林魏然坐在她对面,低垂着眉眼淡淡道,“流民众多。但粥棚已搭好了几座,足够每日的例行赈灾。缺人手的地方也有百姓自发帮忙,暂且无事。”
两人相对而坐,为了避□□言纷争,林魏然这次带来的这座马车简陋狭小。
窄小的车厢之内几乎没有空余之地,两个身材高挑的人坐着,膝盖都只有一寸之距。
杨灵允应了一声,觉得似乎好像也没什么话可说了,索性闭嘴,在心里默念赶紧到吧。
但林魏然眼神往下,就看见了杨灵允袖口间隐约透出的红。
是先前在凝香阁外,他失控之下捏出来。
林魏然喉咙微动,清晰的吞咽之声便在狭小又安静的空间内响起。
杨灵允下意识地往他那边看了看。
猝不及防地与林魏然的眼神对上。
她又极快地挪开眼神,突然间对微微摇晃的马车帘子很感兴趣。
“手腕……”林魏然没有忍住,轻声开口,“怎么样?”
闻言,杨灵允下意识反手摩挲着自己的手腕。
其实已经过去好几日,本就不明显的痛意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因为她肤色太过苍白,体质又特殊,所以被捏出的一圈痕迹才久久不消。
林魏然见杨灵允毫无反应,指尖微微蜷缩了下,又继续道,“我这有消红的药膏……”
杨灵允沉默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衣袖挽了一节,伸出指痕明显的手腕。
她今日还是穿着一身靛青,略带暗沉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指痕愈发明显。
林魏然涂药的指尖又轻微地颤了颤。
“算计或利用,我不在乎,”林魏然上好了药,却没松开轻轻握着杨灵允指尖的另一只手,轻声道,“我只是……”
他话说一半,又忽然停下。
杨灵允终于转过头看他,从喉间挤出含糊又轻微的一声。
明艳锐利的眉眼间少了些厉色,染着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软和。
林魏然横横心,咬牙脱口而出:“不想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棋子。”
这话有些逾矩,有些矫情,甚至还藏着几分不明不白的暧昧。
杨灵允一时没想到林魏然这么直白。
可她又能说什么?
她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算计林魏然。
喜欢跟算计,在她这里从来就不矛盾。
想到这里,杨灵允垂下眼,微微动了动手腕,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只是没有收回成功。
她的指尖依旧被林魏然握在手中。
但其实林魏然压根没使一分力,刚刚替杨灵允上了药,他又怎么敢再使劲攥着?
林魏然的手心温热,指腹与杨灵允的指腹压在一起,不自觉轻轻摩挲着,想等一个杨灵允的回答。
杨灵允动了动喉咙,半晌后终于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林魏然先前摩挲的指腹,垂下眼看着指尖,顿了好一会,才挤出一句别扭又生硬的话——
“没把你当棋子。”
林魏然忽然就笑了。
像是清风抚过,吹起阵阵细微却难以忽略的战栗。
够了。
无论真的假的,只要她说,他便信了——她肯这样说,便说明对他还是有一些私心的。
这样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