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说,好好看着,这是,无形剑。”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地重复,“我没听懂。”
“对,对,嗯,当时,我是不是喊了你的名字,对吧?”磕磕巴巴地接近重点,“当时念的是你的名字吧?”
“怎么,你不知道该喊什么名字吗?”
王红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观察着太刀,伸手轻轻触碰刀刃上一道道缺口,一条条卷刃,这些天猛烈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把刀受伤很重。不像你,受了伤可以恢复,刀受了伤,必须要刀匠修补才行。现在没有条件,我觉得这把刀暂时不能再用了,万一刀身断裂,就彻底报废。”
“这样……”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要不,你先用酒井次郎的刀好了。”
她将太刀收回鞘,没有还给唐青鸾,而是自己拿着,平放在腿上。王红叶的手下的二副酒井次郎,在昨天的林间游击战中箭身亡,手下人只将佩刀抢了回来,交给王红叶,“我想酒井不会介意的。他那把是大太刀,比你的太刀还要长,不知你用起来会不会习惯?”
“嗯……不会。”
“试过了才知道。”她说着,抽出腰间,她自己的配刀,“至于胁差,就用我的吧。反正我也不怎么会用。”
王红叶递给她胁差,刀柄一端朝向唐青鸾。这把胁差和青鸾自己的差不多,除了刀柄装饰之外,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分别。青鸾接过这把胁差,拿在手中才觉得比自己的要轻,但也没说什么,将胁差收入鞘中,有些松,终究不是能够完全匹配的。
青鸾微微叹了口气。
“在想你的胁差?”
王红叶看着手中她的太刀,问,“你对你的佩刀感情还真深厚。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或者是杀了某个日本人夺来的——”
“不是,不是杀人夺来的。”
“这么激动做什么?”她终于瞥了唐青鸾一眼,“我只是假设而已。不过看来这两把刀还真有故事。唐青鸾,说吧。”
“说……什么?”不知为什么,这场景那么熟悉。似乎曾经在某个夜晚,在某个地方,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对话。黑夜之中,满天繁星,青鸾听到远方传来海浪的声响,抬头,看见夜色里朦朦胧胧的山峰。
在海边,在山下。
“说故事啊,你答应过的故事。”王红叶看着她,熟悉的脸,熟悉的好奇表情,“这几天一直都很忙,我也很忙,你也很忙,都快忘了这事情,现在总算有一个机会了。我要求的回扣,你的经历,你的故事,刀的故事,刀法的故事,小指的故事,还有……”
青鸾望着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等待下文。
“……说吧。”
王红叶回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所以,该从何说起呢……”
“十年前。”
“对,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我家住在山东海边的一个村子附近。靠海边,家里是——”
“——渔民。”
“呃?你怎么知道?”
“你当时看那个琉球国小孩子的眼神,我猜的。”
“对,对。嗯,我家是打渔的。差不多十年前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楚了。有倭寇闯到我们家里来,然后……嗯。”
“嗯,我明白了。后来呢?”
“我当时逃跑,跑到村子里喊人帮忙。后来大家一起把那个倭寇抓住了,然后就是杀头。从那之后我就一个人生活了。”
“那个倭寇有没有说过,他是从哪一路来的,是谁的手下?”
“我没印象了。我只记得他是个汉人。就像……呃,你们一样,打扮成倭寇的海贼。”
“嗯哼,很多人都这样。因为做的,你也清楚,不是什么好事。在海上营生,刀头舐血,未免连累到家乡的老小亲属,基本都会给自己编造一个假名,假身份,穿上日本衣服,假装成日本人。所谓倭乱,九分假倭,只有一分是真倭。嗯,很多人甚至连日本话都不会说,都没去过日本呢。”
“你去过吗?”
“我当然去过呀,我就是在日本出生的。”
“真的?也是,啊,那你听说过没有,有一个汉人倭寇,安徽的好像是,经常去日本做走私买卖。过去名气可响了,我们村还有小青年主动——”
“请继续讲你的故事,不要跑题。”
“——好吧,好吧。对,我说到了……大概就是从十年前开始,我就成了孤儿。村里的好心人接济生活。十二岁后,就开始做些活计,自己营生。嗯……虽说住在海边,但是我还真不会游泳,也不会打渔呢。当时就已经觉得,以后估计一辈子就只能做苦力了。”
“没想过结婚吗?”
“……没有,没想过。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像个女孩,结婚的话……结婚……”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继续说吧,讲一讲刀的事情。你的刀,还有你的剑法,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对,刀,还有《阴流之目录》。”
“《阴流之目录》,你有那本书吗?”
“有啊,那本书很出名吗?”
“提不上出名吧,只是一本剑谱,也不是什么孤本什么绝版,只是一本剑谱而已。你应该记得,我也是学习阴流剑法的,我自然也读过《阴流之目录》。你从哪得来的?”
“嗯,那是五年——不对,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大概十四岁?一个人住在海边的小木屋里,同样的有一天,一个来自日本的人,闯入我家里。”
“另一个倭寇?”
“他不是!——嗯,他不是倭寇,我知道他不是。他……嗯,反正绝对不是。”
“好吧,所以就是这个日本人给了你这本书,还教授了你剑法?”
“对,这……这个故事很复杂。”
“我有时间慢慢听。”
“好吧。嗯,我和他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我刚从村庄里回来,他已经在我家里待着了。等我一进门,他就把我打晕了绑起来。”
“良好的第一印象。”
“……是啊。等我醒过来之后,他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不对,他也没说很多,当时连名字都没告诉过我——唉,你看,我不是很想提这段往事。”
“你答应过的。”
“是啊,是啊。那么……他好像是在逃难,在躲避追捕。他身上受了伤,他说自己是一个日本来的商人。但是他还带着刀,并且他当时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留着长胡子,衣服破破烂烂,怎么看,都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你当时也不信吧。”
“的确不相信。他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他在这里,让我出去买食物。看起来他要在我家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我就出去买东西了。对了,走之前,他还跟我约定好,一定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很郑重的约定。我们勾了手指约定。”
“指切拳万、嘘ついたら針千本呑ます。拉小指约定,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你没遵守约定,对不对?但你也没吞针。所以……”
“我当时不相信他的。我在村子里买东西,遇上了两个捕快,他们找上我,询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倭寇。他们还拿出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画的就是那个人。”
“所以,你说谎了。”
“……对。”
“所以,小指就没有了。”
“……是的。不,当时还没有切小指。当时,我将那捕快带了过去,结果,那两个人被他杀死了。”
“那么显而易见,他确实就是一个倭寇呀。”
“不是这样的,那两个捕快不是好人。你看,其中一个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打算杀了我的,你看到这道疤了吗?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我的嗓子从此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了。那个人不是倭寇,我知道的。因为事后,他救了我,他也一直没有杀我。”
“我也一直没有杀你。并且,我这几天也都给你提供了必要的治疗。这样推理的话,你也觉得我不是倭寇吗?”
“……情况不同。”
“行,继续吧。”
“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是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信任他了。捕快的尸体被处理掉,我没再对别人泄过密,他的伤口也渐渐开始好转。就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我就看见,他在海边,手中握着这柄太刀,他在练剑。他看到了我,给我看了那本《阴流之目录》,他还问我要不要学习他的剑法。”
“你同意了?”
“我没有,所以……你看,小指,还有那把胁差。”
“我明白了。”
“只是左手的而已啊。右手的……我稍后再跟你说吧。”
“继续。”
“然后,我便同意了。唉,之后的事情就很普通,很平常。对了,他也把那个名字告诉我了,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真的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又不懂日语,他在沙地上写了汉字,但我当时连汉字都不认识多少。所以你看,我真的忘记了。”
“好吧。”
“我倒是记得,第一个字是‘龙’,仅此而已。不过,那一天,那一个黄昏,当时的场景,其他的事情我还一清二楚。我记得那时,他站在沙滩上,他理过了发,胡子也刮干净了。我当时才发现,他挺帅的……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已。我,说实话,现在回忆起来,真不知道当时我都在想些什么。你能够理解的吗?我那时……我才十四岁,我打扮的像个少年,但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一个少女。当时那个黄昏,当时站在我面前的他,一个青年,唉,你能理解我当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的吧。我在想未来,我在想以后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切下了我的小指,又教会了我剑法。一面伤害,一面保护。我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我觉得他不是坏人,但他真的就是一个好人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很迷茫,又想着,得过且过。呵,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挺傻的。但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想法,对吧?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能理解。”
“嗯……”
“然后呢,之后怎么样呢?”
“之后……过了几天——我说过的,他在被人追杀,对吧?过了几天,一个杀手来了,把他杀死了。”
“……”
“对,就是这样。”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王红叶坐在走廊上,双脚踩着沙子,那柄太刀架在腿上,她双手交叉,支着膝盖。说故事的人站在她的身边,她眺望远方,“一个成长的故事,少年心情的故事。你所说的,我都明白,都知道,都理解。每一个少年,每一个少女,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每一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那么,你就这样,获得了你的胁差,你的太刀,学会了剑法,被切下了小指,经历了又失去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之后呢,唐青鸾,那个日本人死了。你有没有为他复仇过?”
“……有的。”
唐青鸾答道,回忆着往事,看着黑夜中的繁星,“不过,当时没有。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我那时才十四岁嘛。并且,我对那个杀手一无所知。复仇的想法,第二次偶遇后才有的。第二次相遇是五年之后,距今两年前了。”
“嗯哼。”
“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依旧如故。还是同之前一样,工作,生活,一个人,过着一个人的寻常日子。”她继续说道,“还是穿着男装,还是隐藏起……生理性别——”
“生理性别?”王红叶打断。
“呃,就是,表面层次上的。因为,那个,我总是觉得,自己实际上,怎么说,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单纯的女性,但也并非男性,所以,嗯——这很复杂。”
“我大概能够理解吧。”
“周围人都拿我当男孩子来看待啦,就是这样。那把太刀,还有胁差,我也都藏起来了,官府不允许百姓持有倭寇兵器的。但是我也绝对不可能把它们上交,毕竟,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剑谱呢?《阴流之目录》呢?”
“当时那个杀手把它拿走了。两年前,我才重新拿回来。不过如今在戚将军那里。”
“嗯。所以你是戚继光手下的教头,台州,新河那里的士兵会用长刀,会使日本刀法,都是你教的了。”
“是的。”
“实话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