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谈条件,我也同意了,答应了你的协议。那十五个明国士兵,只是和你说好不杀他们而已,我完全可以给他们上刑,可以把他们丢到城外,交给那些叛徒处置,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麻烦。麻烦,和你有关的每件事,都是麻烦。然而我还是做了。我可以找理由,很好的理由,具体,详细,充分,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可以用这些理由来说服你,也可以用来说服我自己。然而……”
然而。
“……然而,其实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你望着我,说道,“待你特别。只不过是因为,你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特别的人,我想,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够活下去,能够一直,这么特别。”
微笑。
陌生的,又熟悉的,微笑。
最后一抹微笑。
青鸾睡着了。
你是谁呢?
王红叶?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究竟应该,怎样看你?我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够认识到真正的你?
你是谁呢?
一个倭寇,一个海盗,一个敌人。一个倭寇的女儿,为自己的父亲复仇的女人。你认为你的行为是对的,至少,你已决意走这复仇的道路,即便有我这先例在前,也依旧不管不顾地,投入其中。一个杀戮的凶手,一个罪犯。你杀了我的同僚,我的伙伴,还有,我的朋友。可我呢,我是否应该憎恨你?或者,以我的身份,至少,我也该站在你对立的一面?
我不知该怎么做……我不了解,不知道,不愿选择。
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折磨,拷打,审讯,盘问,死刑……可是,又有治疗,又有米饭,汤水,新衣,赦免……你强加自己的意愿于我,你让我去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让我为你卖命,为你战斗,可是,你也答应我的条件,你也信守我们的承诺,即便那完全违背你曾经的原则,偏离你选定的复仇道路。
你究竟是如何对待我的?若说是冷淡,你总是在我面前说很多很多的话,总是把内心想法,内心盘算全都告知。可若说是热情,你又总是那么精于算计,总是那么无情,让我感觉到疏远,感到迷茫,不知所措。这不公平的关系……为什么,你可以接近我,可我永远无法接近你。
你是谁?
你是王红叶,对吧?
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我已经放弃了,已经不再奢求,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任何虚假的希望,你就是你自己,从来都不是任何人,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自我感动,我的愿望。
而你并没有满足我愿望的义务。
你始终只是你自己。多余的念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化解吧。或者至少,潜藏于心,那样对你,对我,都好。
——所以,我害怕见到你的微笑。
很害怕。
害怕陌生的笑。
更害怕熟悉的笑。
害怕回忆,害怕过去,害怕现实,也害怕虚无的幻梦。我很害怕,很害怕你的微笑。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请你再对我微笑一次……
我害怕,可我更加希望,能够再见到那笑容。
能再见到你。
“唐青鸾,唐青鸾?”
摇晃着,她又醒了过来,或者,这不过是另一个梦?
一定是另一个梦,她又做梦了。
因为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这一抹微笑。
梦中,那人站在眼前。青鸾看着,那熟悉的面孔,那熟悉的微笑,那红色的衣衫,红色的头巾,梦中才能见到的人,再次出现在梦中。
别再做梦了。
“唐青鸾,醒醒,别再做梦了。”
更加用力的摇晃,怀中的大太刀滑落到一边,她也没有予以理会。她望着面前的人,心中的朦胧渐渐清晰,这大概不是一个梦吧。
“你是……你是谁呀?”
她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
“王红叶,不然呢?”
那人回答,微笑着,“我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啊?……是吗,结束了?”
莫名其妙,又不敢相信。她又睡了多久,睡着时,又过去了多长时间?阳光从东边窗外洒入,此时大概是早晨。青鸾隐约听见,从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的声音,“过了……多久?从你离开,到现在,又过去多长时间了?”
“五天。”
王红叶回答,“我们五天前去袭击敌营,同去的二十来人,死了六个,加藤也死了,但我们成功抢到船出了海。但是一直没能甩掉追击的敌船,这五天,一直都在海上航行,没找到机会靠岸。你怎么样?”
“还好吧……”
“看起来很好,没受什么伤嘛。”她笑着说,上下扫视了一番青鸾的身体,“还活着,就很好啦。”
“大概吧。”
“喂,倭寇女人,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一旁的牢房中,那些士兵们也已经醒了过来,还有那个孩子,打着呵气,揉着惺忪的睡眼。其中一个士兵,就是几天前和唐青鸾聊起天,讲到戚继光将军的那个,隔着栏杆喊起话,“你没死啊?你们现在赢了?”
“对啊,真遗憾,是不是?”
她望向那里,回答。她对士兵说话都那么和声和气,和过去完全不同,“行啦,别发牢骚啦。你们不是也活下来了吗?我们要离开这座岛了,福建的水军已经在路上了,估计明天,他们就要到达此处。等会叫人放你们出来,以防万一你们饿死在牢里。咱们就此告别,以后有机会再见,再互相杀戮,我很期盼那一天。”
“哼,去死吧,倭寇!”
“是啊。”
王红叶只是点了点头,又望向青鸾,“那么,你觉得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守信用,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
“嗯,是啊。”
青鸾回答她的话,却偏着头,不愿意去直视她的双眼,去看她的笑容,“交易完成了。我说,既然……明天下午就有水军过来,你要不就把我也留在这,我搭水军的船回去,就不必麻烦你送了。我们就这样,再见吧。”
“……这事等会再说。”
王红叶沉默片刻,伸手到背后,取出一样东西,笑着对她讲,“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不是很好吗?”
并不是。
青鸾望着她手心中,一柄短刀,没有刀鞘的短刀,一柄胁差。柄卷布细致地包裹出菱形图样,熟悉的,别致的,独一无二的刀钮装饰,弯弯的刀身,刀刃闪烁寒光,刀尖上,一点小小的,并无大碍的崩口。
“……胁差?我的胁差?”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胁差,失而复得,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你找回来了,怎么找回来的?”
“等下等下,我先替你拿着。”
王红叶手臂灵巧地一闪,青鸾没碰到,再一次,“这不是我拿回来的,是另一个人偶然找到的。对了,说到这里,把那封信还给我吧。”
“信?”
她手中依旧握着那封信,睡前握在手中,一直不曾松开,皱皱巴巴的,王红叶自顾自地将信抓过来。让她转递的信,以防万一,回不来的,就送给那另一个人的信,她没送出手,如今交还给了原主。
“信,嗯,已经没有必要了。”王红叶说着,将信收入口袋中,“我在海上遇到了人,所以这封信,你也没必要再转达。跟我来,唐青鸾。我要带你见一个人,你的胁差,就是他替你取回来的,你要谢,就去谢谢他。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也去问他吧。”
“谁……”你觉得是谁,“……不,呃,算了。既然已经丢失了,那,就算再找回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胁差,你就留着吧,我没关系的。”
“你在说什么啊,走啦。”
王红叶根本不管她心里什么想法,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起,“走啊,跟我走。我把你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他也很想见到你呢。”
“不要……”
唯一的抵抗,就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王红叶大概是听不到的。青鸾被拽起来,顺从地跟随着,一步步,踉跄着,朝屋外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囚笼中的士兵们,还有那个孩子。她应该留在这里才对,应该,一直留在这里的……
别……
到了屋外。
经过指挥楼,那里,众人在收拾东西。
经过营房。青鸾记得,几日前,在其中一间营房门前,走廊上,故事。
来到广场。
广场上的众人,簇拥着,欢呼着一群外来者。他们衣着光鲜的模样,看起来便同留守营寨的众人有很大区别。外来者身着黑衣,他们是日本人。其中,一位个子高挑的,背对着他们,对着拥挤上来的人群挥手,接受大家的欢迎,看起来像是首领。
请不要。
“出雲介,出雲!”王红叶举起一只手,朝那个背对她们的人挥手,口中呼唤着一个名字,她另一只手,牢牢牵着青鸾的手腕。青鸾感觉到手腕被紧紧钳制,感觉到那手心的温度,温暖,炽热,让她感觉难受,然而她无力挣脱。王红叶呼唤的,青鸾听不懂,但她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出云介。
松开我的手。请,请松开,我不想,不想……
“出雲,出雲さん!”
王红叶依旧在招手,在呼唤,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在清晨的朝阳照耀下,脸颊渗透着微微的绯红,“ここに来て、俊秀!”
俊秀,很耳熟,是否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隐隐约约的记忆,模模糊糊。请你放开我吧,王红叶。
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听到王红叶的呼唤,转身。青鸾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看到这脸庞上的微笑,看到王红叶脸上的微笑。微笑,微笑,相对而视的两人,彼此之间的微笑。真诚的,自内心而发的,不包含任何算计,任何想法,单单纯纯的爱的微笑,传递着,共享着,只属于彼此的微笑。
与她无关。
男子举起手,朝她挥了挥,继而穿过拥挤的人群。迈步前行,轻快潇洒的步伐又不失稳重,笔直的身形不曾动摇。他一身黑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其上细致的纹样浅浅显露。宽大的袖口,和裁剪合适的下摆,随脚步摇曳。腰间佩戴的,一长一短两把刀,优美的弯曲弧线,黑色的刀鞘,包裹如雪的利刃。一位武士。
乌黑浓密的长发,发髻扎起,额前几缕发丝在风中飘拂。那一张白皙,英俊的面孔,颔下点缀的,随和的微笑,双眼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身前投射长长的黑影,背对太阳,可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依旧夺目。一位青年。
那一位青年。
请松开我的手,好吗?请——
“俊秀!”
——还真的松开了。
王红叶呼喊着,迎向那位男子,那位青年。留下青鸾一人,站在后面。她奔跑着,红色的头巾舞动,如同蝴蝶双翼。她的眼中是从未展现过的快乐,她的微笑,从来没有那么真实,那么动人。
然而与唐青鸾无关。
两人相遇,王红叶,方才牵过,又松开青鸾手腕的那只手,伸向前,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不再多说什么,眉目足以传情。而那男子,则以微笑回报。
时间仿佛暂停。
青鸾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自己在一旁注视了多久。两人无声的相知相望才暂时中止。王红叶终于看向青鸾,伸手,指着她,对男子说:
“それは彼です……いいえ、男性のように見えますが、彼女は女性です。”
那男子看向她,微笑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
男子走近。王红叶的左手握着,属于青鸾的胁差,右手牵着他的左手,他的右手,微微提起,抵着腰带,靠近,配在腰间左侧的两把刀。
“……唐青鸾?”
他开口,说的是汉语,除了腔调有些古怪,发音还很标准。
似曾相识的腔调。
“……嗯。”
他的个子比青鸾高,又是背对阳光站立的。青鸾得抬起头看他,但刺眼的阳光,又让她无法看得真切。不过她也不想看得那么真切。这脸庞很熟悉,给她强烈的既视感,但她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处,见过此人。
回忆,却早已遗忘。
相对的,男子身处的位置,却可以仔细观察青鸾的面孔。
“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呢。”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