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气跟个狡狯的精灵一样变化无常,给你尝过几天温暖的甜头后,转身就断崖式地降温。每次寒流来都带着个叫雨滴的伙伴,寒风夹杂着湿滑,携着手反复横跳舞蹈,把你打得猝不及防。
年初可能是真的忙吧,许琦素的双休愣是退化成了单休,连魏楮堂也是半个月才来一次。
假期的早晨,天还蒙蒙亮,太阳也学着冬眠。许琦素没空做早饭,她说我要是不想自己做早餐,可以去到楼下买早餐吃,然后随便去菜市场带点菜回来。
我觉得她的重点在买菜上面,所以我对最后半句话做了担保,“行了,你去上班,菜我会好好挑的。”
“嗯。”收拾好的许琦素拍拍我的肩,她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转而嘱咐我道,“早晨一定要吃啊。”
“知道了。”
我习惯于晨跑,是那种趁太阳不注意,就早早起床,赶在出太阳前跑完的晨跑。
这个时候人最少,不用避让。
我家旁边有个老旧的小公园,里面的器械倒的倒,锈的锈,偶尔还会堆上一堆建筑用的沙石和红砖,但胜在外围的小道还算平整畅通。我晨跑其实也是为了减少生病概率,还有逃命。
人起码不要死在跑不过上。
反正这就是我晨跑的动力了。
跑到各式各样的小屁孩来公园玩的时候,我也就差不多回去了,上楼简单换了件衣服,下楼就去了街边一家还算干净的早餐店。
早餐店挂着被晒得掉了色的红招牌,里面比较窄,一阵风过来,从桌上掉下的的一次性筷子塑料包装袋就此纷飞,可能是店里暖和,蛰伏的蚊子苍蝇时不时也乱窜。
我等了到一份加蛋加肉的肠粉,就搬到最外面的餐桌上,扯几张粗糙的纸巾擦干净板凳和桌子,也就落座。
各种杂音混响,人多嘴杂也不是胡诌,在这里总能听见趣闻也不假,勉强算得上这片区的实时播报。
“‘小北窑’最近来了个特别靓的,喂,可以去看下喔。”
“去你老母的,我家里有人了,拜托你好心点,别整天讲这些话行不行啊。”
几声轻笑交叠着一并入耳,“老兄啊——不错,正经人,有出息。”
“他不听我听,快点说,叫什么?”
“不说写出来也行啊,反正她们用的也是代号。”
“嗐,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哎,离了谱了,哪有人讲话讲一半的。”
起初当着笑话听听就过了,我也没对里面的陌生字眼发出多大疑问。而当我第二次听到“小北窑”这个字眼,也是几个星期后。
两个男人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们算不上有多少记忆点,皮马甲配深蓝破洞牛仔裤。
许琦素不在家,透过猫眼看完来人是谁后,我本来也不大想开门的。可惜我家窗开着,也不太像家里没人的样子,装不了。
敲门声越发粗暴,“我知道里面有人,我们只是问个路!”
门吱呀地开了,他们看见我的那一刻,目光就像是停止了,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眼神活似蟾蜍黏腻的长舌,无时无刻都有胶着的唾液,我看见他们抑制住了自己未曾完全扬起的嘴角,可惜表情管理不得当,活似面部抽了筋的模样。
我开始有点后悔开这门了。
他们清了嗓子,带着点儿广府口音,郑重其事地问我,“请问,你知道‘小北窑’在哪吗?”
我想着他们不算善茬,贸然问那是什么地方也不大合适,我摇头,只说不知道。
他们立刻表现出不耐烦,“明明说了在北区,问了一路都说不知道。你们这难道不算北吗?”
我依稀记得我们这间屋子在拐角处,是房子的南北交界处,而真正北区的房子租金要高一些,因为那边坐北朝南,采光好,手续也要复杂些。
“应该不算,你们要不再往里走一点?”
可能是他们觉得我这句话的暗示性太高,有某种意义上的指路之意,但我也只能解释为这是下意识的举动,或者是说了一句乍一看有意义的废话。
反正他们还是以一种奇怪万分的眼神看着我,其中一个扯着奇怪的笑说:“小子,你今年多大?成年了没?”
我觉得外面的人可能对未成年都比较宽容些,但若是对行窃拐卖的人来说……那不管你什么年纪可能都会被下手。
麻烦。
我警惕地看着他们,“还没。”
四只眼睛就这么凝视着我,我居然在他们眼里看见了微薄的可惜。
在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抉择是对的。
我毫不忌讳,瞥了一眼就作势要关门送客,可能他们也觉得无趣,就兀自向前走,结果在下一个门口停下了脚步。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那是方知苏的家,可那不是通往北区的路,但我没也打算提醒他们。阖上门,靠在门缝边听着他们的动静,结果他们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回应。
嘚、嘚、嘚——
脚步声越发地远。
不知怎的,我暗自松了口气。
后来我又听他们说,北区的“小北窑”里云集了各色尤物,连着那一片的女人孩子似乎都沾了光,生得都格外水灵动人,是最生动的女儿国。
反正不知道怎么传的,传着传着北区就成了云集美人的风水宝地,千金难买一来回,日夜琴瑟声不绝。
而自那以后,窄小的霉湿小道不时就有人来往,踏着皮鞋的,踩着运动鞋的,跻着拖鞋的。
白天死气沉沉,晚上吵吵嚷嚷的地方终于有了全天份额的喧嚣。
***
虽然说,魏楮堂总会像乘坐南瓜车的灰姑娘般每每都准时来见我,但又总会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离去。
而除开过年,在漫漫长的寒暑假里,我几乎是见不到魏楮堂的影子的,甚至就算有了许琦素给我的二手通讯工具,打给魏楮堂的电话也常常以忙音收场。
我曾经也算过,一个学期大概二十周,一年有两个学期,就大约四十周,每周见一面,一年就是四十面。
然后我调侃魏楮堂,“你这哪是灰姑娘啊,分明是报时雨。”
结果,他却一边拿着我借来的书扇风,一边翘着凳子,得意地说,招招这么想见哥哥啊,居然还特意掐算着和我
他见面的日子。
就知道不能跟他正经聊天,一聊也准会跑偏。
“这么看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却只能见我四十面左右,甚至还不到。”
“诶,怪我,平常工作太忙了。”魏楮堂继续摇他的椅子,又说不然每天都跟你视个频,让你多看看哥哥我的俊颜。
“呵。”
我阖上手里的书本,报复性地伸腿踩住魏楮堂的椅子前的横杠,把他向后摇的椅子踩得平放,而魏楮堂惯性地向前俯冲,他在摔倒之前堪堪扶住桌子边沿,稳住了身子。
他咬牙,“沈、吟、招。”
我撑着脑袋笑道:“楮堂哥哥,小心点,可别真摔残了,否则我可见不到你这英俊的脸了。”
日子如流水般流过,我也不敢说流水账不好,毕竟,我们每天都是流水。
寒暑假期,我也照样去楼下以亲戚的名义打工,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许琦素给了我一个可以模糊年龄的身高,左右没人发现我这个半吊子童工,也没多少人问过我的年龄。
后来餐厅增加了外卖行业,我就从后厨打杂调到了外卖员一职。
外卖派送的范围也不广,我送过最远的也就那么半个小时车程。但是有一次,我送外卖送到了隔壁北区。
“小招,你把这几份猪杂粥送到楼上北区,四楼3号房。”饭店阿姨的也对我挺好,轮到她看店的时候,总是挑简单的活给我干,“小心点,别烫着了。”
“好的。”
我从另一条我从未走过的道上了楼,这条路和我们那边的楼道简直是天壤之别,连楼梯地板都上了磨砂瓷砖,四楼的墙壁更甚,纯白墙壁上都透露着一股浑浊的粉脂气。脂粉气与我手上的食物味交.媾,一股浑浊的气味。
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目的地,摁响了门铃。
一个尖细的女声予以回应,“来了——”
“请问有什么……”
一位衣着朴素,脸上却施了厚重的脂粉的女人开了门,她的眼睛上上下下端详了我一眼,声音略有些扫兴,“噢——原来是外卖小哥啊。”
“嗯,楼下陈记餐馆的外卖,是您点的吗?”
她说了声稍等,回头朝里面的人问,“诶,你们谁点的外卖,赶紧来取。”
“快点,磨磨蹭蹭的,别让这位帅哥等久了。”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她们,忽然一群人翁然围到了门口。发现真的是外面后,脸色从殷勤变为了好奇和玩味。
“啊,猪杂粥,不加葱花的是我和圆圆的。”她翘着兰花指从我手上拎走了两份粥,“谢谢小哥啦。”
“加了香菜的是我的。”
“不是,说了多少遍了,工作时间不能吃香菜这种重口的东西!”
“还早嘛阿姐,我都不担心呢。”
简单分完餐品后,我转身就走。后来,她们每次午餐都会点陈记的外面,甚至在备注里标注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备注:‘请要求贵店最帅最白的那位外卖小哥送这份外卖,谢谢啦’。”前台一字一句地念完着这种奇怪的要求,然后她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就挪到了我的身上。
我表示疑惑。
另一个送外卖的是饭店阿姨的亲儿子,他一撩头发,状似恍然大悟,“诶,最帅的不是我吗?”
“干活的时候蔫了吧唧的,提谁最帅你到最积极。”前台嘲讽起他却毫不留情,“这么想送啊,下一单一公里外,赶紧的。”
“别啊姐姐——”
“小招,四楼3号,五份肠粉两杯豆浆,你拿好。”
我稳手接过从后厨递来的外卖,“好。”
阿姨儿子哭丧完,继而疑惑道:“诶,现在不是午餐时间吗?他们怎么点的都是早餐啊?”
前台继续低头处理着单子,“谁知道,可能是睡得晚,起得也晚,把午餐当早餐吃了吧,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都这样?”
“哦……好像也是。”
我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去到了那个地点,这次她们居然邀请我进去坐坐。
“不用了,我还有工作。”
“来嘛,就进来坐一会儿,喝口茶。”其中一个朝我挤挤眼,我都怀疑她眼睛上的亮粉会不会掉进她的眼睛里。
“哥哥仔,别这么冷淡嘛。”
“哥哥仔,我看你挺年轻的嘛,今年多大了?怎么年纪轻轻就来当外卖员?”
我突然有种将要解脱了的感觉,“暑期工。”
她们咋舌。
我以为我告诉了她们我的年龄就能避免纠缠,可能是我的想象力也匮乏,她们第二天依旧写了同样的备注。
“楼上这些人是谁啊?怎么天天让小招你上去?”前台发现了不对劲,“那些人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实情,“她们……确实有点奇怪。”
前台听见这个答案就觉得不对,“算了小招,这次他们点了餐就给他们送最后一次吧,到时候我后台联系一下他们,不可以改这种备注。”
“嗯,麻烦你了。”
“哪有,小事。”
我照例上楼,而这次是只有那位被人叫做“阿姐”的人开门,她倒也开门见山,“是我点的外卖,但也是我想见的你。”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有工作。”
她笑了,可能她也知道我不会进去坐的,所以就直接开了口,“我认得你,你住在隔壁,跟我们同层。”
她把耳背上的女士香烟取下,点燃,吞吐出一股略带甜腻的烟雾,“年纪轻轻就打工很不容易吧。你的同龄人天天躺在家里被人当祖宗供着捧着,你难道不会有落差感么?”
我没应她的话,她却又不需要我的应答,话语里夹带着某些吁叹,她说这里啊,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挤进大城市,趿拉着拖鞋,梦想着明天就能熬出头,想着工作半辈子能在这儿占个把亩地,等着升值养老,享福终年,可忙忙碌碌一辈子,兜里只剩个几文钱,躲在城市的最边缘,只能等着下一辈完成自己的夙愿。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
“可天无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