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假后,我心态平和地去上课,流言不胫而走,传得比假期作业还要快。
我以为上早读的时候班主任会把我叫出去,但是意料之外,直到早读结束了班主任都没出现。
“听说了吗?据说我们班数老被某位家长打了。”
“我.草,不是吧,谁家家长啊?”
“不知道,他就教俩个班,反正不是我们班就是隔壁班。”
“诶,我听说是因为那家长对数老在放学时还把学生留下来补习不满,就动手了!”
“就补个习嘛,不至于吧。”
“对啊,我之前和我同桌也给他一起补过,他题讲得特别好啊……”
第一节课上课铃响,议论之声暂歇,而莫树风居然还站在讲台上,他戴着口罩,只留着那一双周边泛着波纹的眼。
他上课的语气似乎与平常无二,无甚起伏,本以为他可以安静会儿的。
“沈吟招,起来,上课瞌睡,昨天干嘛了?”
班上一些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而他朝我的座位走来。
“老师,沈……”
我并没有瞌睡。郭瑞齐蹙着眉,一脸不解,像是想起身为我辩驳,但给我抬手摁下了,我给他递了个眼神。
我不甚在意地转头看莫树风,他看似万分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左肩上,收紧,他手上被我挠伤的伤痕还未好全,枯槁的手泛出更为明显的青筋,尖锐的指甲盖泛了白。
骨头被挤压的痛。
我把自己的不耐压下,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他从鼻腔迸出了一声轻笑,且只有我和他自己听得见。
“上课要好好听讲啊。”他黑白明晰的眼睛钉在我身上,“小、招。”
我微抬肩膀,他的手松开,拍了拍我的肩就放了下来。他的手不是园丁的手,是屠夫的手。
而我在一刹那万分后悔,后悔没叫魏楮堂把他那双失败的手踏断。
但我面不改色,“知道,老师。”
对于最坏的预料还是有所偏差,但也不离,他被学生家长恶意殴打的消息今早就传遍了半个学校,学生现在一下课就稀稀拉拉围在他高出一阶的讲台,跟小卫星绕着行星转一样。他们每一句问候似乎都是对德高望重的肯定,每一句都是倾情仰慕。
“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嘶,就是啊,讲课时嘴角扯得有点疼。”
一句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充斥了整个这样的教室,这样的我就坐在椅子上,这样的他就站在讲台上,这样的第三行星还在这样地转。
据说他还考虑申请警方介入,一说这只是长辈的鲁莽,为了保护学生的隐私,就不公开学生的姓名。雷声大雨点小。
我知道他这是在抢夺舆论的先机。
我没掺和。
郭瑞齐看出什么似的瞥了讲台一眼,发现数学老师居然又奇迹般跟他对视了。他状似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等到他走出教室门才捅了捅我的手臂,说,“喂,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数老了啊,你今天上课根本就没睡觉啊。”
我头也没抬,“可能。”
郭瑞齐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跟我耳语,“其实我想说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上课一抬头就能跟他对上眼神,但又感觉他不是在看我,因为每次察觉到我的目光后,他的眼睛轻微偏转后才跟我的眼睛对视上……难不成他看的是你?你那时候就把他给得罪了?”
笔尖顿住,我问他,“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就这么觉得了,至于时间……我还真不清楚。”
“等等。”郭瑞齐挺直了腰,意识到什么似的,“据说他被某位学生的家长给打了……嘶,那位学生……不会是你吧。”
我把目光从笔记本上挪开,看向郭瑞齐这个小机灵鬼,“你可真聪明。”
我看见郭瑞齐的单眼皮倒立,疑惑不减反增,觉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还挺好用的。
“喂喂,你看窗外!快看!”
“我的天……好帅啊……诶诶!他朝我们班走过来了!”
郭瑞齐立马被窗户外的动静吸引,立刻摇了摇我的胳膊,“沈吟招,你哥来了!”
魏楮堂来了?
字被摇得歪斜了一些,但没关系,我把自己从数学中拔出来,看见那位披着宽松黑风衣的男人,他半敞的衣口露出打底的高领黑毛衣。有的人穿素黑就是被套上了麻袋,有的人就是夜魅,是白日宽容下剪出的一道风景。
而风景在我面前停驻,叩响了我的窗。
笃笃笃——
魏楮堂朝我做了个唇语,那两个字像是沉睡时无意的咀嚼。
招招。
郭瑞齐立马把他侧边的窗打开,窗户发出尖哑的声响,“魏哥,你怎么来了?”
魏楮堂笑道:“来看看某位小孩儿。”
我隐隐约约猜出来他是来干什么的,但我没说,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哥。”
感觉隔着个窗户也不方便,我转身出了教室后门,走廊外的叶长了进来,每一片都光滑,像玻璃片一样泛着光。
“哥,怎么来了?不用上班吗?”
“找素姐有点事,顺路来看看你。”魏楮堂忽然蹙眉,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角,“怎么穿这么少?”
“教室里人多,暖和,而且今天也不是特别冷。”
南方沿海的天最爱翻脸,倒也习惯。
怕他不信,我抓了下他的手,“看,手没以往凉。”
魏楮堂才放心似的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嘎啦嘎啦像是揉捏塑料袋的声音。他从里拿出几颗糖塞到我手里,透明的包装纸,里面是呈圆菱船型的果糖。
“伸个手。”
“糖?”伸出手来,我感觉这个男人兜里总是有果糖。
“出门前随便抓了一把。”他摸摸我的头,笑道,“回去吧,你们好像准备上课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
我回到教室,把一捧糖放到抽屉,抬眼一望,魏楮堂也踏着预备铃走了。我重新低头看着这些糖,杏仁色的底座,上附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很简单的色彩。
“你哥来这里干嘛?还给你带了糖?”
我拿了一块给郭瑞齐,剩下一堆的挪到抽屉角,“他来办点事。”
他拿起那块糖,“哇,没记错的话,这是可利颂?”
我对这些不甚了解,“不清楚,第一次吃。”
还没完全上课,我拆了一颗放进嘴里,外层有薄薄的糖霜,是软糖,口感有点像牛轧糖,但不粘牙,有股杏仁味和果干味。
挺甜。
郭瑞齐前桌的男生转过头来,“沈吟招,那是你哥?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啊?”
我把糖纸展平,试着叠起来,“不是亲的。”
“啊……这样。”他又感叹道,“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能看见他来接你,不是亲的还对你这么好啊,我现在认一个这样的哥还来得及吗。”
郭瑞齐招招手,打趣道:“来来来,不用认我为哥,叫一声爸爸我就对你好。”
“滚你妈的,我可不要你这个便宜儿子。”
无意间,我把目光挪向魏楮堂食指关节敲窗的那一点,那一点无线拉长、放大,展出了魏楮堂的唇。
——招招。
嘴里的糖化了,手里的包装袋被我叠成小方块,一松手就又绽开。我把它搁在了抽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