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黄沙。
从天际向下俯视,一条短短的细线若隐若现。视线拉近,原本不值一提的人迹变得醒目——一支军队。
中军的旗帜颜色鲜明,整支队伍沉默地前进着,只有马蹄声与驼铃声交织。
仿若一柄尖刀划过纸张,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纤细的痕迹。
雷蒙德伯爵抬起头,远处已经出现了那座大城的轮廓,以及再熟悉不过的蓝色湖面,他的面部被白布包裹,只留下一双眼睛裸露在外,此刻眯成了一条缝,偶尔反射出水光。
他抬手招来卫兵,说了自上路以来的第一句话,嗓音低沉,平静无波,“派遣斥候前去通报。”
“是。”那人连忙点头称是,翻身上马,避免和眼前的高位者产生任何眼神接触,雷蒙德伯爵也不在意,只是在他离开后盯着看了一会儿,而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嗤笑。
鲍德温,鲍德温四世。他心里默念着,如今他是真真切切的鲍德温四世了。记忆中那个身形单薄的,总是背对着他的少年忽然蒙上了一层迷雾,“雷蒙德,怎么不敢来见我?”
忽然少年转过头,已经带上了那张令小儿止啼的银色面具,声音虚幻的回荡,一圈又一圈,回声深沉。
我没有!我怎么会!
雷蒙德无意识地低吼出声,随即意识骤然抽离,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途中,周围的士兵按照他的要求,跟他都保持了一定距离。
又是那个该死的幻觉。雷蒙德脸色阴沉,却被脸上的布料掩盖。鲍德温,我不相信你真的敢做什么。
然而这一路上,越是靠近太巴列城,他越是不安。瓦利德的忠诚无可指摘,突然的认罪也是他的安排,毕竟他不能真的被国王一直“软禁”在城内,只有离开,才有一丝转机。如果他能穿越到几百年之后,应当和被太阳王邀请至凡尔赛宫的贵族很有共同语言。
况且,我是主动前来,无论如何不会先落入下风。雷蒙德思虑起几个月前征兵的情景,以及当时贵族们联合起来的目标。他现在也并不后悔拒绝了他们,毕竟那时王国内忧外患,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时,征兵也是权宜之计。可没想到,他竟然成为了这支军队的第一块磨刀石。
路途就在他陷于思考中逐渐缩短,再次看到太巴列城和耶路撒冷截然不同的城墙时,他心底泛起一种熟悉和陌生相交叠的复杂情感。路旁的行人有的认出了飞扬的旗帜,慌忙推搡着让出了路。雷蒙德没有停留,策马一路走到了自己的府邸,看到大门两侧已经全部更换的侍卫,以及他们戒备的姿态,心里叹了口气,下马牵起马缰,解开脸上的布料,“请通传王上,我已经到了。”
门前最前方的两名骑士上前,即使是非战时也带着头盔和面甲,闷闷的声音传出来,“王上有命令,请您前去客房休息,等待传唤。”
客房。雷蒙德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没有发作,又问道,“请问执……前执政官瓦利德被关押在哪里?”
两个骑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没有收到命令,不在可回答的问题范畴之内。”
两人的声线几乎一模一样,是双胞胎。
雷蒙德心里暗骂,鲍德温从哪找来的读圣经和骑士守则读坏脑子的犟种,还一找就是两个?不过他多年的修养还是让他保持住了脸上的表情,只是不可避免的冷淡下来,正打算回头上马,去找其他人了解情况时,面前多出了一只带着银色护臂的手——让他一下联想到某个阴魂不散的人。
“王上的命令是请您到客房休息。”依旧是一板一眼的声线。
雷蒙德眯了眯眼睛,“哦?这是软禁吗?”
此言一出,面前的两个人迟疑了一下,雷蒙德哼了一声,一手拨开挡在面前的小臂,腿还没迈出去,一个年轻而平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雷蒙德伯爵,刚才他们多有冒犯,还请见谅,王上已经在会客厅等待了。”
雷蒙德转头,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穿着白色镶金边的教士服,肩上披着一条天鹅绒似的红色连帽斗篷。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以太。”
雷蒙德扫过他的脸,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个“罪魁祸首”,也是鲍德温的底气来源之一。在心里给了几句评价,脸上还是有些阴沉的表情,勉强点了点头,“神使大人言重了。只是我刚刚到城中,是否过段时间再去见王上?”
以太笑着看他,一口答应下来,“这是当然。罗伦,带伯爵大人去客房休息。”
雷蒙德心下无奈,已经开始后悔将大部分人马留在城外。以太的话自然不是之前那样好驳回的,他叹了口气,“那就请带路吧。”
目送着雷蒙德的身影隐入建筑之中,以太长舒了一口气。什么鲍德温四世已经在等待了,此刻他恐怕还在梦中神游。只是他不放心雷蒙德伯爵,这才假借王上的名义将他暂时留下。毕竟这依旧是雷蒙德多年的封地,谁也不清楚这座城里有多少留下的暗线。
他叹了口气,和鲍德温四世的关系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再次稳定下来,对方似乎没有旧事重提的意思,这让以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患得患失。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考虑着千头万绪的事端——真想象不到鲍德温四世是怎么做到面面俱到而又游刃有余。他叹了口气,推开门,却看见本该熟睡的人已经坐了起来,背靠着柔软的枕头,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向他,面具依然好好的放在一旁。
“怎么叹气?”
言简意赅,还是他熟悉的对话方式。他无形之中的焦灼好像被抚平了,坐到床边,垂着头。
“雷蒙德伯爵到了。”以太想,他大概迫切地想知道这个消息。
“这困扰到你了吗?”鲍德温四世歪了歪头,接着发问。
“不……我只是想,这也许是您最想知道的。”
然而鲍德温四世摇了摇头,“他可以等。我在问你的心情。”
以太盯着鲍德温四世,被他的“固执”打败,换了个故作苦恼的语气,“我有这么一位患者,他病得很重,我尽心尽力的为他诊疗,但是他总是瞒着我偷偷违背医嘱,还对自己的行为振振有词,毫无悔改之心,这样的病人让我心力交瘁。”他说到最后笑出了声,轻轻的,克制的,像一片羽毛。
“王上,您可否解决我的问题?”
鲍德温四世的眉头在听这番话时皱起又松开,表情最后转化成了一种似笑非笑,室内安静了一会儿,“我会的。”这声音低沉中还暗含着微不可查的挣扎,但总归掷地有声。以太满意的笑了笑,鲍德温四世投来一道毫不掩饰的目光,很快又收回了。
他想起小时候猎到的一只野狐,它的眼睛那么亮,以至于他第一眼在沙地中就看到了它,于是他将它捉走,豢养在笼子里。它的皮毛越来越有光泽,眼睛里的光却一点点暗淡下去。
最后它死了。他做完功课回去时,只看到一张鲜亮的狐皮。周围的人都恭维他有眼光,那时没有人直视他还不能很好遮掩情绪的双眼,不然一定会看出满溢的悲哀和随之而来的茫然。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他此刻毫无根据的想,天主,请告诉我怎样才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