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你刚到镇州的时候,就被迫上手刺史的一应事务。人口、土地、赋税甚至驻军的演练与装备盘点均需重头学起。
而给你的时间也仅半月。
半月后就需签署交接文书,正式接任镇州刺史之位了。
你从前只是居无定所的游侠,哪怕是那神仙渡中也鲜少能于之驻留多月。不过那是不羡仙重建之前的事情。
你当时接下赵匡胤的诏敕时,未曾想一州刺史还有如此多的事务需要学习,如今想来只觉被赵光义坑了一把。
暗啐一口,又愤愤拿起手边的历年户籍资料研读起来。边看边用朱笔圈点不明与错漏的地方,正欲明日与镇州的司户参军核上一核。
其实赵光义主张由你担任那镇州刺史,确是存了他的私心。
彼时玄元教潜藏于开封城内,只为设那困龙脉囚紫薇之局,控制赵光义为自己所用。结果就在赵光义深陷局中、性命不保之际,你出现了。
仅是几息就用手中无名剑杀灭玄元教众人。
少年面庞青涩,剑法却已炉火纯青。
甚至于后来还看破了他心魔。明知道他就是那日樊楼喂你药、熔炉被你拿剑所指的开封府尹,你却仍佯装不知,只道“阿原,有什么东西比你性命还重要吗?”
赵光义想,你定要为他所用,否则无论代价也要毁了你。
好在后面你也算听话,不知不觉为赵光义收拾了不少残局,才没让被渗成筛子的开封城,被赵宋的“座上宾”们联合坑害。
你那时与赵光义说:“真不知赵大哥和你怎么搞的,周围都是反宋的,竟也能过下去?”
赵光义只笑笑:“这不是有少侠吗?”
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认为是赵光义的幕僚、是他私养的武人。
你在开封城的名声是自己打出去的。
先是下了无忧洞将扰乱百姓的无忧帮清了个干净,又帮冯夷协调天上来渡的生计,帮助青蛟堂与赤龙堂握手言和。
无声无息地将开封府尹的心中隐患消灭了个大半。
而你是王清将军的后人这一身份,更是如虎添翼。
连那魏仁浦、赵普都站出来为你背书。
可见你在开封名声多旺。
你自是成了开封的名人。
以至于后来你前往镇州前,开封城内外无数仰慕王清将军的百姓和侠客均想投入你麾下,同你一道往北抗敌。
你拒绝了他们,只与江晏同行。
江晏端着一碗温热的枸杞粥推门而入,见你仍在通宵学习,语含关爱:“看得如何?”
你敲了敲额角,瞪大干涩的眼睛:“江叔没想到做刺史要学这么多,我以为只需部兵排阵、上阵杀敌即可。”
“你小时候总是专注不下来,练武练着都能抓蝴蝶去。没想到如今能一坐几天,没分半点心。”江晏语带调侃,却将枸杞粥往你那推了推,“快趁热喝了吧。明日也可再看。”
“我可以等明日,但军情等不到明日。若可快上一日,这镇州百姓也可早安心一日。”你端起粥一饮而尽,便继续圈圈画画起来。
江晏本欲端空碗就走,但看你眼下日渐生起的乌青。终究是心疼不已。
他犹记得少时与义父义母一同行军的事情。那时义父也是这般,熬夜看军情机要、算那沙盘部阵。
义母劝不动他,就陪义父一起通宵达旦,倒是引得义父心疼起来,直道“夫人何必如此”。
仿佛如昨日之事。
江晏留了下来。
他十五岁起就随同王清出入沙场,探勘情报、处理军务之事自是熟能生巧。于是他留下来帮你规整那些你还未看的资料。将凌乱的书籍分类归纳,并把重要的垒在上面、推到你手边。
你看完一本就递给你一本。
当你把近五年的户籍都看完时,天已破晓。
“江叔,多谢你了。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天亮前是看不完了。”你揉着眼角,眉眼惺忪,直打着哈欠。
“你尚可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来叫你。”
“江叔不睡吗?”
“我以前行军打仗,可几夜未眠。不必担忧我。”
你见江晏果然无半分睡意,却有些不开心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臂膀,边拉边耍无赖道:“我不管我不管,江叔你昨天也累着了,不如跟我一起休息会吧。”
“胡闹。”江晏虽然语调严肃,但也没扒开你的手,只怪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要我陪你一起睡?”
“小时候就是江叔陪我睡的,长大了为何不可。江叔不愿做我的江叔了吗?”你可怜兮兮地看向江晏,好似一条垂头丧气的小狗。
将被主人抛弃般,小心翼翼地瞅他。
最终江晏还是被你拉着一起睡了两个时辰,期间你睡得格外香,江晏却只朦朦胧胧眯了一觉。
你将画满批注的户籍册丢在了司户参军面前,全然没了此前的和蔼:“多户人家的户籍资料残缺,甚至我走动间发现诸多百姓未收录其中,这是为何?”
“大人!”司户参军连忙拱手喊冤,“我们镇州位处边关,百姓本就多有流动,更何况此前……大多被契丹人屠了干净。如今来的那些,莫不是听了大人的威名,前来投奔的周围流民啊……”
“那这赋税呢?粮食与田亩数为何对不上?收缴的税也都有缺失?”
“早年间这儿常年征战,种了的庄稼没多久就被铁骑踏平,农民更是跑的跑,被抓壮丁的抓壮丁,哪有余力种地啊……莫看田亩不少,其实大多荒芜了。”
那一天你随着司户参军与户曹参军,一家一户、一田一亩看了下来。
回刺史府时,早已过了晚膳的时刻。
你草草扒着江晏为你温好的饭菜,嘴里却尝不出滋味,心中发涩问道:“江叔,边关是这样的吗?一死就死一家,一毁便毁一城……”
江晏只是摸了摸你的头:“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江叔,契丹人残暴无比,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那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当如何呢?”
江晏未言,将宽厚的手掌放在你肩上,安慰着自己年轻的养子。
“江叔你说,若是赵大哥能收复燕云十六州该多好啊……”
新任的镇州刺史,于今夜喃喃自语。
如似说出无数将士们代代相传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