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佑离岸惊喜流泪控诉黏糊一条龙走完了离开的片刻,东饮吾见缝插针地才找到机会凑过去: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你一醒来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那徒弟临走都瞪我了你知不知道?”
步柏连实在是有口难言。
不过半日昏迷的大梦一场。若说他是得了机缘窥见未来,那么梦中叶樟的奇怪便说不过去。可若说这些都是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无法武断地放过。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肺腑之言:“师兄啊。”
东饮吾后背发毛:“到底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门被打开,佑离岸端着药黑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钟离家家主钟离韫和幻化宫掌门颜盖。
钟离韫见步柏连还卧床,上前行礼:“仙尊受累。”
步柏连冲着佑离岸笑笑,接过盛着药的小盏,一口闷下,动作轻盈有力,刻意显露出自己并无大碍,只是普通的晕一晕。
岂料他的良苦用心没有用,佑离岸冷冷勾起唇角,看着脸色更冰了。
他摸了摸鼻子,转头对付同僚:“无碍,妖族可有异动?”
师君道抱了抱拳:“他们来信了,要和你谈谈。而且是特地点名,只和你谈。
步柏连手指蹭了蹭下巴:“好。只要愿意谈就行。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两人本该东拉西扯地关心一下步柏连的身体,但是一旁佑离岸阴恻恻的眼神实在叫人如芒在背。他师尊昏迷的这半日,他们都不敢看这蛮徒的眼神。
好像步柏连昏倒是他们打昏的,感觉自己腰都挺不直了!
这两人寒暄话没说两句就要告辞在外等候。佑离岸跟着他们就要走,脚步没在地板上砸两下,就被步柏连叫住。
东饮吾迅速闪了出去,还礼貌地在佑离岸眼前关上了门。
步柏连刚刚还在心底窃喜,自己这小徒弟脾气不好也有脾气不好的好处,转眼就轮到自己了,真是苍天好轮回。
可惜他早有一套脱罪哄人顺毛捋大法,是以从来知错不改,无所畏惧。
步柏连轻咳一声,果然看见佑离岸迅速转眼,用余光瞄了他一下。心下觉得有趣又得意。
“离岸,过来。”
佑离岸直挺挺地走过去,站在步柏连床边。
他手上还端着药碗。晨时与魔修缠斗受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在手臂上缠了一圈。包扎假伤掌控不好力度,皮肉被勒得红涨,像他这个人一样别扭着。
步柏连本来有一整套模糊重点转移视线的话要骗人,对此他信手拈来。但是此刻却像被钉在原地一般,一句都说不出来。
今早见面时一片狼藉,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撇开杂事,全部心神都拿来仔细看了看他这个徒弟。然而步柏连惊讶地发现,面前的人居然有些陌生了。
面容依旧是原先的面容,除了又高了些,身量也并无显著变化。
可就是不一样了。
少年人的成长其实很少一步一个脚印,他们如同春笋一般蛰伏多年,一朝破土,解箨乘风。变化大起来堪称日新月异,月前月后自己都觉得陌生,更何况他人。
只是当年长者终于发觉这大变模样的孩子时,往往惊觉这与原来大不一样了。
他们会手足无措。之前那套亲昵不妥当,新的相处模式还没调整好,于是乱七八糟,大动干戈,最后各自仓皇而逃。
若是这个奇妙的时刻,年长者恰好出了趟长久的门,回来后大抵便是两厢客气,从此生分下去。
步柏连尴尬地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手足无措的人。
长大了。
步柏连平静地想,我没发现。
一日之内,他从幻境中得的震撼还没来得及理顺,眼下又平添了一份难言的惆怅。平生第一次,步柏连起了难堪地躲避心思。
“此次妖兽联手,事出反常,我怀疑其实是修仙途有人先行事不轨。这几个宗门一直说要强行镇压,我只能再此强压着他们,必要谈过了知道原委不可。可能还要耽误几日。你这段时间就呆在世家内,等我解决了这件事,我送你回宗门,好吗?”
步柏连难得的没有耍花招,到让佑离岸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佑离岸向来聪颖机敏。
很从前的时候,他尚且年幼,就能敏锐地在某个时刻牢牢握住师尊对他全无戒心的纵容与呵护。并且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选择得寸进尺,一步步将这浅薄的纵容变成连步柏连都察觉不到的依赖。
只一瞬间,佑离岸便在心里将所有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哪里出问题了?
出现了意外,他不再拿乔,上前乖巧地坐在步柏连的床畔的脚踏上。
步柏连坐在床上俯视着他,第一次别扭地觉得这个地方过于狭小,佑离岸窝在这不合时宜得扎眼。
“师尊,你来信说又要几日。我太心急了,才出来找你。”
佑离岸下巴垫在自己手臂上:“可是一见面你就要让我别跟着,没说两句话便在我面前昏过去。”
“你明明知道,我最害怕这个。廖枕持有诡倾火,柳如烟也有一帮朋友,我只有师尊你……”
太奇怪了。
这段话步柏连不是第一次听,以往只觉得可爱可怜,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让他如此锋芒在背,步柏连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他几乎是心知肚明这崽子在算计他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这是在哄着我???”
步柏连感受到一阵古怪的难耐,诡异地头皮发麻,几乎想要跳开喝断。
但是这种模式又有种奇异的熟悉。他无可奈何地顺着这种思路走了下去,身不对心地伸出手去。
步柏连心中暗自安抚着自己,先顺着这套来,左右日后长着呢,他有的是时间。
**
那场松口的谈话,妖兽提出的条件非常异诡,要求他们交出五年前满门被灭的赵家家主赵福成。
妖族警惕性非常高,步柏连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这场谈话简直像是来单方面提出要求的。僵持到了第三日,世家与众仙家一致要求不再多谈,直接剿灭。
颜盖怒道:“别说老赵死了,他便是活着,难道我们还能应了这些妖畜的话?不过曲曲妖兽,居然胆敢与我们如此叫嚣!真是倒反天罡!”
“杀一千不得平,那边杀一万、杀十万!若能剿灭十万叛妖而得其顺,那也算是他们死得其所!”
步柏连听见此番荒唐地言论,拍案而起冷笑道:“颜掌门好大的口气,我怎么不知道天纲有言给你此权?千万杀伤而得己利,如今便是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了!”
师君道说道:“我们已经退让,若是他们冥顽不灵,难道要我们一退再退?”
“呵。”步柏连指节轻叩桌上,“既然如此,如各位所言,有些事也不是非要他们说才行。不如诸位坦白吧?到底做了什么?”
颜盖抱胸冷哼:“仙尊的意思倒是我们不仁不义在前了?”
最终一番大吵,众人不欢而散,步柏连怒气冲冲地和东饮吾回到住的地方。
一推开门,就是自己的大好徒弟在那正好把饭放在桌子上,听见开门声一转头看着他,一瞬间的笑容居然让他看出一丝甜滋滋的味道。
佑离岸看向步柏连的一瞬间,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喜悦。那种因为见到一个人而产生的纯粹的高兴,曾经让步柏连受用多年,一度拿出来在自己师尊同门面前耀武扬威———
看看自己多会教。果然要用正经八百的教育经才能教出这么品学兼优,又和师尊毫无间隙的弟子。
步柏连一直自信,佑离岸长大后肯定不会像自己一样赖在外面懒得回家。
但是从那场梦境后,醒来突兀地面对已然长大的佑离岸,步柏连突然不再能心安理得地欣赏这曾经让自己无比宽慰的师慈徒孝场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浑身别扭的不行。
自己别扭,自己的言行就不由自主的隔阂。孩子总是敏感的,连累廖枕持柳如烟都时时拘谨。东饮吾看不下去了,时时用眼神强烈谴责他这种行为。
而佑离岸的态度,更是叫他如坐针毡。
佑离岸偏是那个完全不受影响的人。
他一切如常,贴心柔情,只有好久见不到师尊的黏糊劲,好像根本没感受到这种让所有人都收手捏脚地气氛。
分明是两个人相互知情的困境,恶人只剩下步柏连一人,步柏连简直有口难言。
他自己都找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奇怪,好像一切突然就不顺手了。有时候回忆到过去都会觉得奇怪,甚至会想,自己以前是怎么忍得下来的,不觉得别扭吗?
更可恶的事,这事条理分明地细究起来竟全然他自己的不是,是他离开太久,叫一切都发展成不可挽回的程度,于是他更加愤怒,也就更加别扭了。
步柏连目不旁移地向桌子走去,路过柜子,看见上面有洗好的果子,顺手便想拿起来吃。但是刚刚碰到,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佑离岸温和地说道:“师尊,餐前吃果子对胃不好。我原先寻来这些也只是想给师尊寻个零嘴,吃着算个乐子。要是因此反倒叫师尊损了身子,那以后便没有这个东西了。”
步柏连恹恹放下了手里的果子:“管东管西。”
东饮吾在身侧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不知好歹。”
见佑离岸也坐下,步柏连皱眉:“怎么到现在都没吃吗?”
他们中午谈过了时辰,早耽搁了吃饭的时候。廖枕持和柳如烟应当早早吃完走了,他以为是佑离岸黏人,不愿意走,吃完了也要留下,却没想这人耽搁到现在都没吃。
佑离岸笑:“没有,我等师尊一起吃。”
步柏连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下意识地想说以后不会谈这么晚,但是又意识到弟子长大了,于是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说道:
“下次不必等我们,吃完忙自己的事去。”
他恍惚地想:原来不是徒弟懒得回。便是没有那些破事,孩子长大了,长辈也会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顺势而为地将孩子推出去。
佑离岸点了点头:“嗯。等师尊是想和师尊说一下,明日我便要回去无尽藏了。”
步柏连愣住了:“啊?”
却见佑离岸面不改色:“师尊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不想耽搁太久。”
他说着,转头笑着看步柏连:“再待下去,师尊也该嫌我烦了。我乖乖回去,师尊就原谅我吧,不要因为我偷跑出来生气了。”
步柏连愣住,步柏连恍然大悟。
原来佑离岸并不知他这个师尊的无措,还以为师尊是因为他违抗师命而动怒。
步柏连轻咳一下,掠过生气的话题,保证道:“我让人送你回去。解决完这件事我一定回去,这次绝不是糊弄你的。”
佑离岸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
步柏连撑在门榄处看着佑离岸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佑离岸其实没什么东西,只是要将步柏连从前买了准备回宗门哄他的东西带走。
步柏连移开眼,这些东西如今看来都太过幼稚,叫他很不自在。
收拾好,佑离岸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步柏连接过来,发现是自己之前给他的储物器。
“师尊,这里有后面一个月的衣物,我都搭配准备好了,每日只要取出来就好。还有药膳,我交给了师伯,到时候熬好了师尊要记得吃了,不要不耐烦。”
“好。”步柏连觉得手里的坠子烫的难受,心里那种古怪的发毛又来了。
他强行按下心中的诡异:不着急,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左右等收拾了这些烂摊子,一定要回去了好好和他谈谈。
一定叫他明白,长大了就是长大了,他依旧是疼爱他的,但是也和小时候不能一样。
步柏连想着便神游:不过长大了也很好。
然而,没有等到明日,先离开的居然是步柏连。
傍晚,慕琢城传来飞燕木,已经死了五年的赵家家主赵福成现身慕琢城,廖家除了廖二公子满门被灭,血尸千里。九州震动,仙门百家都各自派人前往慕琢城。
廖枕持千里之外得知家门血案,一时真气走岔,险些走火入魔。东饮吾留在苍术州,步柏连陪同弟子回家,即刻动身。
事发突然,刻不容缓。步柏连一边走一边同东饮吾交代:“若是得不到之前要的也不必强求,你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