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去,便是用上了天罗盘也没找到赵福成的踪迹。
大部廖家子弟都尸骨无存,其中就包括廖承等人和云迹惊。柳如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云迹惊已死,几乎发了疯,但是在得知廖天流也不见片甲后,整个人便死寂了下来。
又两日,各宗门世家的当家人依次赶到聚集在了廖府。廖家的府邸如今住满了名门子弟。众人帮忙打扫了之前没有处理好的血迹,使其夜里看上去只是怪一点,而不至于又鬼又凶。
廖枕持在宗祠中跪着不眠不休。他一贯是重剑一般刚毅的人,如今亲友尽失,竟然倾颓得只能四顾茫然。
午后,叶樟等人驱马赶到。步柏连等人才知,原来自他们离开后,聚集在止青城的妖族便秘密撤离,徒留表面上的虚张声势地糊弄着他们。
这群妖族东躲西藏百年 ,在苟活这一道上可谓是道行高深,等留守止青城的仙家发现时为时已晚。这些妖族已经大半撤走,而撤退方向正是慕琢城。
叶樟下马:“师兄。”
三人目光一交错,便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东饮吾:“此地必有妖孽。”
步柏连思索片刻,问东饮吾:“如今九州四海,还有哪家家主不在?”
东饮吾迅速在心中盘点了一下,瞬间寒意彻骨:“都在这里了。还有,原本只有叶家少主在,这几日陆陆续续,各家少主也都聚集在了廖府。这是想要瓮中捉鳖?”
步柏连冷声:“只怕不是瓮中捉鳖,想要一网打尽也未可知。”
东饮吾皱眉:“赵福成能有这么大胃口?”
步柏连摇头:“不是赵福成。有人借他的祸要来平自己的账。”
叶樟问道:“师兄,现在怎么办?”
步柏连正要说话,突然一阵头痛,四筋百骨都焚裂般疼痛起来。只是瞬间,他的后背便濡湿一片。
“师兄!”
叶樟和东饮吾瞬间便意识到步柏连的不对劲。他们担忧地上前。
“我无碍。”步柏连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个主使既然一直都没有动作,说明他先前需要的条件还没有完备,万一条件就是等人聚齐也未可知。回去找个由头同各大家说一下,能将家里孩子送走的就尽快送走。但是注意,这个由头不要让他们觉得此地危险。”
步柏连远远看见柳如烟跑来,顺着力气轻靠东饮吾身上,用东饮吾的力量支撑着自己:
“免得他们自己跑了,把孩子留下来挡事。”
柳如烟一路跑,直接飞撞到叶樟怀里:“师尊!!!”
她喊着师尊的尾音已经有了哭意,扑进叶樟怀里的瞬间,肩膀就剧烈的耸动,强撑至今的坚强在师尊面前崩塌。
叶樟抱着柳如烟,手按着她的后背替她揉着心口。
步柏连不动声色地看着几乎算是镶在叶樟怀里的柳如烟。
从很早之前步柏连就认为,只要他想,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忽略的杂事。
然而此时,佑离岸却蛮横地挤开迫在眉睫的事务,占据了步柏连的脑子。
步柏连想,佑离岸应该已经在月明楼醒来了。方才自己浑身疼痛时,血契也隐隐发热,应该是佑离岸在家大发脾气吧。
只是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不在身边,他的恨意怎么能找到出口?
步柏连茫然地想,月明楼会被毁于一旦吗?他这趟回去,要带很多东西回去重新布置吗?
看着这对师徒,多日潜伏的那些诡妙而奇异的感情在步柏连的心中斑驳涌现,狠厉地抓挠着他。
若不是这次意外,他的弟子们也应该这样的。
自由且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人世间,爱恨情仇,笑闹哭喊,活得乱七八糟却恣意妄为……明明前日他才意识到佑离岸长大了,明明那时候他还能看见佑离岸的未来一片好意。
时至今日,却都不必再说了。
步柏连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情,不知道自己这番感情该如何描述,只觉得百爪挠心,耻于见人。想要把自己的心脏捏出来放在百川中好好浆洗。将那些阴暗龌龊浆洗干净,洗得清清白白。
傍晚
东饮吾把昏沉中的步柏连叫起来,过一会回来,见人已经缓过劲,拿着药膳过去:“来,吃点。”
步柏连接过东饮吾手中的药膳,一眼没看就往嘴里送。东饮吾赶忙拦下:“烫!”
步柏连囫囵将半口吞下,张嘴晾自己的舌头:“烫你不知道放好再给我?”
东饮吾抢走药膳放在桌子上,双手叉腰怒道:“给你惯得,你之前没那么难伺候吧?”
步柏连大言不惭地摆手:“我怎么记得我从来如此。”
东饮吾沉默了一下,像是被气的噎住了,半晌才气闷说道:“这是你徒弟之前准备的。”
东饮吾也不看步柏连,接着说道:“药膳、衣服,还有一堆有的没的。这些东西现在怎么办?”
步柏连边埋头喝药膳边说道:“拿出来用吧。”
东饮吾笑意淡了下去:“你若弃置如履,或是供在高台,我定要挖苦一二。可你如此我反倒要问明白了,你到底怎么了?”
见人不搭话,东饮吾抱胸:“伤心了?”
方才步柏连昏睡间,东饮吾一个人下定了决心,眼下时机送到面前来,正是谈这个事的时候,他走到步柏连面前坐下,认真地看着步柏连:
“伤心,我们就把这里掀了。管他阴谋阳谋企图都是狗屁,我们回无尽藏。你既然不准备不要他,就别害怕面对怪怨。他就是怪你怨你、再不济恨上你了,难道你就不去面对了?就这么把他关起来死生不见?你别先把自己憋死了!”
他自己下定决心,一腔热血,步柏连却石头一样不动如山。
步柏连翻搅着手中的药膳,说道:“你我这几年追查木连理下落,一直没有消息。此次事情,你如何看?”
只稍一点播,东饮吾就立刻明白。
步柏连将自己的昏睡间想到的说出来:
“当年赵家满门被灭,乘乱带走木连理的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将众人聚集此处是为了他什么妄念?若是杀人,大可不必这般麻烦。聚在一起杀也节约不了多少灵气。”
“赵福成若是两年前就死了,此番那便是当年暗中带走木连理的人现身。或者最差的情况,木连里化形堕魔,它饿了。若是赵福成没死,那么当年赵家满门死因怕是另有其究。而且,你也应该注意到了,这几日天地灵气的混乱速度又加快了,我怀疑天地灵气倾颓得这么快,原因就是拿了木连理那人的动作……这尚且是最好的情况,如果不是,那么麻烦就大了。”
说到这,步柏连头痛地捏了捏发胀的眉间。
东饮吾哑然。
总有这么多事、总是样样都这么重要。
重要的事情扑灭了他刚刚笃定的念头。他的脑子清明起来,几乎是惯性使然,诸多信息已经在脑子中思索完毕,如何处理也已经有了雏形。
冷静下来后,连东饮吾自己都觉得自己方才简直像个……像个不懂事的少年人!
可是离他们意气江湖早已过去百年了。
他抓了抓头发,来回走了两步。脚步极重,好像要把满心的憋闷地不畅快都跺出来。
“好吧。”
突然步柏连冷不丁地说道:
“师兄说中了,我躲着他。我不想看见他。”
寥寥冒烟的热血又被浇上火油,呲一声下就冒了起来。
东饮吾又开始觉得自己的师弟这是当局者迷,他必须做好那善心又明白的旁观者:
“你怎么就觉得他会怪你?你那弟子最是聪慧,说不定他早想明白了你的不得已。总之,你还是要早点回去同他好好说,事已至此也不是你想要的,这不都是没办法!谁能想到他是个魔物……!!!”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如同拨云见日,东饮吾愕然抬头:“那日……你早就知道他是魔物!”
见步柏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东饮吾彻底震撼了,他不可置信地摇头,终于只吐出来一句:“步柏连,你真是天大的胆子。”
步柏连见他这样,反而笑了。只是这片刻他虽是真心的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勉强地像是苦笑:
“当年初见,我本想杀他以绝后患。没杀成,总也不能放纵在外,就起了养育教化的心思。”
东饮吾后退半步,多年来的种种一齐冲入他的脑海,他的舌头都打结了:
“柏连,恕我直言。教化?你、这!你是怎么想的?你当年该将他囚起来!”
东饮吾看着步柏连默默团坐在那里的样子,痛心疾首地简直想狠狠拍桌子,想掰着他的脸好好瞅清楚他这师弟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早知今日他不会有善终,怎么还能在他身上倾注这么多心血?你把养大他了想过怎么收场吗?”
不敢看东饮吾的眼神,步柏连扭过头去:“我早就悔不当初。”
世间情难割舍……何况当时未曾想到真挚至此。
"师兄,我不愿意回去见他。难以面对。"
东饮吾稍稍品咂了一下,被这句话苦的说不出话。
东饮吾深吸一口气,上前拿起步柏连吃完的药膳就走,走到门口,他停下来,侧身问道:“柏连,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如果此番真的找到木连理,你会许愿吗?”
“我会。”步柏连声音平静,“让天地灵气恢复如初,魔物不在肆虐。”
东饮吾苦笑:“你这愿望宏大,只怕木连理也无法实现。”
步柏连也笑:“你知道的,我有很多灵气。今各方天地,四通八达,哪里没有我的灵气?全拜托它好了。”
东饮吾合上门,来的时候满腔热血烧得人飘忽,现在心情是不是沉重都难说。
东饮吾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解自己,满腹心事一团乱麻,转角正面碰上了柳如烟。
这几日柳如烟一直在帮忙。她痛失所爱,心又另有郁结,并不愿与曾经亲密的长辈说。
“如烟。”
东饮吾喊住匆匆行礼后就要离开的柳如烟。
柳如烟站住,并没有看他,只低着头说道:“师伯有什么吩咐?”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东饮吾看着她就觉得心里松开了些许,他温柔地笑了笑:“我们都在这,不要太累。”
她抬眼匆匆撇了一眼东饮吾惨淡的神色,立刻转开视线:“嗯。我没事的。”
一句话说完,又不明意味地匆匆喊了一句:“师伯。”
东饮吾知道她有话要说,于是耐心地等着,他对宗门里的孩子总是充满柔和与耐心。
终于,柳如烟抬头看着他,眼中都是痛苦:“师伯,我只能一直忙,我怕我一停下来,就忍不住想那天佑离岸的事情。”
东饮吾当她是被吓到,正欲安慰,却听柳如烟说道:
“师伯,这世间善恶,难道不应该看他做了什么吗?难道只有凭借着血脉,就如此笃定一人的未来如何,一人的善恶如何吗?这样难道不荒谬吗?”
“我从前不曾想过。只是如今,真的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其实我现在连我做的事情对不对我都不知道了。这么多年修行,为什么修仙途和书上不一样?若是修仙途并非正义,那么我又在做什么呢?”
她一边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她原本以为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没想到这具身体还能流出眼泪。但是她好像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于是倔强地忍住。
“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义?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师伯,这一切和书上说的不一样!我好迷茫,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东饮吾后悔叫住她了,东饮吾想落荒而逃。
那一瞬间,只有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
我们到底在忙什么?
百年轮转,又一波少年长大了。他们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前辈留下的痕迹。
而我们到底留给了他们怎样的一个世界?
东饮吾仓皇地拼命回忆,当年自己刚刚长大,挑起前辈的重担毫无怨言。而如今,自己留下的世界,居然让稚子身处其中,连正义仁善都心存疑虑。
“没事,师伯,我可能还是太小了,我太幼稚。过段时间就好了。”柳如烟说着就低头要走,“我先去忙了,刚才姜千星找我。”
“等等。”东饮吾喊住了她。
他心如乱麻,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