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克在拖时间。
舟崎遥斗眼也不眨地连着跃下了几层楼梯,再一次潜入黑暗之中。新换的黑衬衫没禁住刚才的动作,袖口的几颗纽扣滚落在了地上,轻微的坠落声被楼上阿拉克越来越重的脚步完美掩盖。
他为什么要拖时间?
——下一秒舟崎遥斗就在心底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在等支援。
现在不是考虑支援究竟怎么来的时候。舟崎遥斗精疲力尽地揉了下眉心,连着几日的奔波终究给他原本就没痊愈的身体伤上加伤。他拨开有些凌乱的额发,露出汗水浸湿的前额。他靠在墙上,没有急着离开这栋教学楼。
在哪里?
副市长在哪里?
舟崎遥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静静听着自己那因为剧烈运动迟迟没有平复的心跳声。冷静仿佛天生就流在他的血管里,短短几息功夫,舟崎遥斗便强行将疲惫的身体和精神给压了下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披上了无坚不摧的外壳。
大脑思考的速度从所未有地加快。
难度太大,光凭阿拉克一个人不可能在易容潜伏进来的同时,光明正大地把副市长带进来。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副市长一开始就是在这所帝丹小学里面的。问题是警方肯定已经对帝丹小学悄悄进行过搜捕,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副市长的人影。不过,一整所学校的目标太大,监控覆盖不了整个学校,更别提学校里总有几个地方是老师们不知道的秘密基地。秘密基地其实不一定隐蔽,只是躲进了人正常的思维之中,让人下意识地将它归类为“不可能”,所以凭空消失了。
整座帝丹小学的平面图出现在舟崎遥斗的脑海里,他飞快地在虚构出来的平面图上涂涂画画,眨眼间便划去了大半的区域。
囚禁副市长的地方一定是全封闭的、平时没什么人去的,光是这一点就能够筛掉许多地方。
但不够,舟崎遥斗不可能将剩下的地方都去一趟,时间不够。寻找警方帮助也不现实,既然阿拉克能易容进来,就说明他肯定也掌握了警方的通讯设备,在不知道他取代的是哪位警官的情况下,无论是对于舟崎遥斗还是对于警方来说都很危险。
这不会是死胡同,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舟崎遥斗一边继续排除区域,一边想。
阿拉克易容进来,潜伏在不知情的警官身边。
潜伏……
忽然他心中微微一动。
大脑中帝丹小学的平面图一跃而起,瞬间从平面的2D改建成了立体的3D。立体模型被迅速放大,最终停在了这栋教学楼外的一角——那是舟崎遥斗没和阿拉克照面之前,舟崎遥斗站在三楼看到的阿拉克的位置。
如果趴在那个位置,能看到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操场,教学楼,但这些都不重要,也不会是目的。
阿拉克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是副市长。
——一旦想通了这个答案,思路便明晰了起来。
阿拉克为什么会突然对身边没发现他异样的警官动手也有了解释,因为看到野猫窜过而悄悄上前的警官有可能会发现什么不对劲。而阿拉克在出手之后一直没有急着离开,耐心十分充足,因为副市长根本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甚至他能悠哉游哉地在教学楼里面和舟崎遥斗玩捉迷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舟崎遥斗终于抬起头,望向不远的前方。
他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黑暗后,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走出了教学楼。教学楼的大门正对着操场,夏夜的风卷起几片叶子,落在操场边那空无一人的看台上。
真的空无一人吗?
舟崎遥斗向看台走去,可步伐却不算很快,悠闲得抖有点像是在散步,路灯在水泥地上扯出他漆黑的影子。没想到他竟然不再继续隐藏行踪,还在走廊上的阿拉克看到他背影时当场就愣住了,一下子站在原地,忘记跟上去。
但是阿拉克好歹也在黑暗世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出神也只不过是一瞬。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看到舟崎遥斗的目的地时脸色瞬间一变,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喃喃:“……他怎么知道的?”
阿拉克低声地骂了一句,飞身奔下楼梯。
“情况有变,”他边一路飞奔边按响提前准备好的通讯器,“我多拖一段时间,琴酒,别让警察进来。”
通讯器那头传来琴酒略显烦躁的警告:“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让那个副市长死了就行。”
“这不影响,”阿拉克脸色一沉,“别命令我。”
-
副市长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间完全封闭的房间呆了多久。
这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阳光,唯一陪着他的东西是那个一直发出沙沙声的奇怪机器。大门紧紧闭着,无论副市长怎么使力都纹丝不动。这样几乎完全封闭的空间不但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还犹如吸人生气的鬼魅,折磨得人发疯。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
副市长的眼皮掀开了一点,又垂了下去——他已经听见过无数个类似的声音,可不管他怎么呐喊怎么求救,那扇门就像是个无情的刽子手,将他的所有希望斩杀在外。
但下一秒铁门外忽然传来“砰”地一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声音如同波纹般回荡。门被猛地踹开,腐朽的灰尘争先恐后地落下,副市长睁大眼睛,待灰尘散尽,看见一道陌生的身影站在门外。
舟崎遥斗扶了下额头,另一只手提着的枪/口还在冒着滋滋的白烟。
明明已经散去的枪声此刻还萦绕在他的耳边,舟崎遥斗轻轻地呼了口气,稍微调整了一下表情。
哪怕开/枪的时候手会抖,但目标毕竟只是把锁而不是人体,子弹着落的部位就算不同,影响也不会太大。舟崎遥斗随意一脚踢开断成两截的锁,然后将枪收起,大步向副市长走去。
副市长的声音不断地颤抖着:“你、你是……”
“废话少说,我来这不是做自我介绍的。”舟崎遥斗停下脚步。他没有站得很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佝偻的中年男人:“谁告诉你们Aptx4869丢了的?你早知道自己要被杀,谁告诉你的?你从谁那里知道Aptx4869被泄露给了港口Mafia?”
谁告诉你的?
这几个字好像按下了什么开关,副市长瞳孔剧震,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舟崎遥斗看:“你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那奇怪的机器依旧在播放着沙沙声,可是副市长听见一声很轻的嗤笑。舟崎遥斗看着他,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笑意,似乎觉得副市长的提议十分荒谬:“你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救你?”
副市长猛地抬起头。
“与虎同谋,当年你加入这什么组织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死吗?这些年为虎作伥的时候没想过会有报应吗?现在报应来了,”舟崎遥斗摊开手,“被枕边人出卖的滋味怎么样?”
副市长僵住了。
“……枕边人?”他浑浑噩噩地挤出了这几个字,不敢置信地反问,“你是说,内子?”
“如果你还愿意这么称呼她的话。”舟崎遥斗温和地回答,“对了,你和你的妻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你的女儿对警察举报了你的妻子,因为她觉得你们俩都该被抓起来。”
“……”
这些话里蕴藏的信息量太大,副市长愣愣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但他越来越惨白的脸色证明他此刻想起了什么,内心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舟崎遥斗这边。
有些因为没设防从没留意过的细节,当站在终点回头去看时,拨开迷雾才会发现,那些竟然其实是一张张狰狞的鬼面。
“……真的吗,”副市长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你不是在骗我?”
舟崎遥斗叹了口气:“我还需要骗你?”
“……”
副市长发出一声无力的呜咽,绝望从心脏深处通过血管流到全身。
他那已经有些褶子的双手用力地捂着脸,低沉的、苍凉的笑声混合着泪水从指缝中钻了出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舟崎遥斗冷眼看着他,没有让他继续崩溃下去,低声问:“告诉你Aptx4869的,是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不是研究医药的?”
“……是她,”过了很久,副市长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但是听过别人喊她特其拉,平常我们只能称呼她为大人。”
舟崎遥斗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心略微松开一些。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回过头,转身看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
“其实有些问题你问他是没有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喽啰,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如果你真的对我们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不能和我好好谈一谈呢?”
阿拉克微笑着看着他,表情一点没变,随手举起了枪瞄准舟崎遥斗的额头,动作轻描淡写得就像是随便捡起了路边的玩具。
他轻轻地问:“这次你还能逃走吗?”
哪怕被枪对着,舟崎遥斗的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喉结轻轻地滚了滚。
“我感兴趣的不是你,”舟崎遥斗直视着黑洞洞的枪/口,语气平静,“别乱套近乎。”
阿拉克歪了歪头,觉得很惊讶。
半晌过后,他问:“为什么?你破案不是为了见到我吗?”
“见到你之后把你打一顿?我嫌累。”舟崎遥斗反问,很平淡地说,“虽然现在是晚上,但还是别做梦了。”
“我以为你明白我,真可惜,难得有一个能准确猜到我会怎么做的人。不过就算你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事实。”阿拉克歪了歪头,“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你最懂我。我还以为见到你是宿命的安排……”
舟崎遥斗说:“去他妈的宿命。”
“……”
阿拉克再次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就连看到阿拉克进来一直缩小存在感的副市长都怔怔地抬起头看向他。
“要相信科学,看来关于这件事我得好好地解释一下,这么被误解怪恶心的。”舟崎遥斗说,“让我一开始参与这个案子的,从来都不是你。”
“……”
“其实稍微打听一下消息就知道,我出现在这个案子里的时候,正好是前几天那起在闹市街的爆/炸案。在这之前,无论你在哪里搞爆/炸艺术都和我没什么关系。那时候我偶尔见到了闹市街爆/炸案里负责驾驶跑车的死者一面,不过几秒后他就死在爆/炸里,应该连点灰也没剩下。后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芝元凉太。”
阿拉克更不解了:“为什么?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舟崎遥斗回答,“那确实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而且恐怕还是单方面的,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样。”他耸了耸肩,“你难道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阿拉克看起来很想点头。
舟崎遥斗没有马上解释,而是指了指角落里的副市长,问:“你们都是在这些人身边安插他们亲近的人来监视他们,然后这次通过亲近的人的手将他们引上绝路的吗?”
这听起来是个疑问句,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舟崎遥斗显然也不需要阿拉克回答,继续指着副市长道:“很有意思的是,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他的妻子出卖了他,但他的女儿出卖了他的妻子。按理来说他的妻子既然能被你们派去监视他,应该对你们忠心耿耿,可是他的妻子却对警方出卖了你们。愿意为组织背叛丈夫的人,却出卖了组织,你是不是觉得很难相信?”
阿拉克的表情已经透露出了他不相信。
“很多女人嫁人后当全职主妇,无论她们之前做什么,背地里做什么,占据了她们大部分生活的都是丈夫与孩子。只是很可惜,这位丈夫对家庭并不上心,那么陪伴她的只有孩子,孩子对她们来说是最重要的。”舟崎遥斗有些感慨地道,“这么多年了,假戏也该成真了,母亲为了保护女儿出卖组织,合情合理。”
“你说你们当时下这个命令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后果?”
“但这两件事没有关系。”阿拉克的手指搭在扳机上,“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舟崎遥斗摆了摆手:“想拖延时间的应该是你,对我来说时间还是很宝贵的。不过你还没反应过来,那我再提醒你一句,”他懒洋洋地说,“假戏都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