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瘁嘟囔着,她在大笑与狂喜过后,身体仿佛一下子落进了无力的深渊中,提不出半点力气。
她迷茫地抬起头,像是在看着卫青,又像是在看着那个自己不曾见过的女孩,低声道:
“你要是不在了,她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她会看着我、会看着我、只看着我吗……”
“是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时他才知道,他瞧不起也不想要的我,才能决定他的生死……真好……”
卫青脑袋一歪,好像已经看见了郑家血流成河,唯独郑季站在家人的尸首中,呆若木鸡的渺小身影。
他面带微笑,看向身旁,想与另一个自己分享着这甜美的感受。
然而,倒映在他眼中的霍止瘁,脸上的迷茫开始退去,无奈与迟缓的痛苦开始逐渐爬上了她的脸庞。
“可是、可是……真的会认错吗?她会知道我吗?她只会发疯,只会喊着让我把孩子还给她!”
“她……从来都没有看过我一眼!以前不会、如今不会,往后更不会!”
“她的孩子,不知道我是谁……我却想着要她死!只为让她认错!”
“她的心里只有别人,我从来都没在那里头!”
“不管我杀了谁、夺走她的孩子,她也不可能回头!”
卫青呆呆地看着她,再次陷入了失神中。
他只能看着少女紧握着拳头,不住在她身上和自己身体上挥舞着。
是想要打死那个臆想中的所谓敌人?还是要打死自己?
或许,都有吧。
霍止瘁拼命扭动着双臂,用尽力气捶打。
面前的敌人依然在朝自己冷笑。但唯一的不同,是这一回,她终于看清了。
那张曾经模糊的脸孔,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那个女孩是无辜的!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可她在决定惩罚那个女人时,她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对这个无辜的女孩下手!
不仅是因为她希冀着女人活下来,要让女人认错!更因为她嫉妒!
她发疯一样地嫉妒她的女儿!
明明知道那个女人即使没有另一个女儿,也仍然会有别人来占据她的内心。
可霍止瘁依然在心底悄悄盼望着,当女人失去了疼爱的女儿后,她怜惜的目光,是否会有那么一刻投向自己?
在毫无章法的挣扎和对抗中,霍止瘁明白到一件事:
不可能的。
就算明知这一点,她还像个傻子似的去追逐着那个永远触碰不到的梦想。
自己真是个废物!就算已经穿越了、就算已经想明白了,但心底竟然还有那么一丝幻想,期待着那个女人会蓦地转过身来,用充满着爱意的怀抱迎接着自己。
为什么要想这些?!就因为是母亲吗?!
霍止瘁跪在地上,双手深深挖进泥土里。她还在挖、不知道要将自己的手插进地里多深,就像是在挖着自己胸腔深处那个巨大的伤口。
卫青胸口剧痛,但这不是因为少女的猛击。
他在这阵巨大的痛楚中,好似也看见了自己内心最深处那个无形而丑陋狰狞的伤疤。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好了。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那个伤口一直都在。它还静静地沉睡着,潜藏在自己心中。
卫青嘴唇颤抖,他俯身看着少女,捧着那张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的脸庞,轻轻说道:
“止瘁……止瘁……你的心早就被撕碎了吧?!我可怜的孩子!”
霍止瘁跃起身,猛撞入他怀中,纵情大哭。
卫青紧紧抱着她,热泪与汗水夹杂在一起,刺痛着他的眼睛。
但他完全不在乎,只是拼命在手臂上倾注着力量,想要好好守护着怀抱中的孩子。
在他手中,不仅有痛哭的女孩,还有着过去那个无助的自己。
两人之间,那颗宝石被夹在里头,依旧是明亮亮,红晃晃的。
它看上去那样血淋淋的,像极了刚出生婴儿的的那颗小小心脏。
眼见二人本是说得兴高采烈,却又忽然急转直下,相拥大哭,家臣仆婢们,个个都看傻了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些人在面面相觑后,下意识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家丞等人,看他们如何指示。
温负羁瞪着林中的那对身影,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眼瞥见身后众人那惶惑的神情,忽然清醒。他随即咳嗽一声,目光冰冷扫视诸人。
众仆一触及他的视线,有的人身上一颤,连忙背转身去。
看着他们不敢再朝那边看,温负羁也是心跳如擂鼓,赶紧侧身站立,低头朝向另一边。
但即便如此,他与众人还是有着相同的困惑:该不该上前劝说安慰?
可那边的二人,在旁人看来,却犹如身处别地,仿佛与他们之间有着极其遥远的距离。
无人能近前、无人能进入其中。
霍止瘁的哭声响彻在卫青耳边。可在他听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声音了。
人一来到这个世上,不都会哭吗?
哭声变得细小,钻进他的心里,钻进他那些深藏于其中的回忆里……
“……啊……呜啊……”
哭声越发细小,近乎无力。最后,这哭声渐渐停止了。
“阿母,他没声?怎的不哭?”
躺在破草席上的女人吃力地抬起头,死死看向自己脚边。
尽管刚刚经历过一劫,可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稚嫩。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女,却要当上自己完全陌生的母亲一职,这让她既畏惧又彷徨。
卫青放下四个剥好的熟鸡蛋在碗里,顺着二姊的视线,紧张地看着阿母手中那个东西。
那团皱成一块的颤动血肉上,除了鲜血还被大片水渍裹挟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一瞬间,卫青不由得害怕起来。
这个东西居然是活着的吗?
“阿小你躺下!快躺好!”
闷热的夏夜,忙活了一整晚的大姊,正在帮妹妹一边擦拭着,一边不住提醒着她当心自己的身子。
大姊背上好像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光靠近一点,都能让卫青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汗味和热力。
连大姊都变得模糊起来了,这个夜晚,伴随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让卫青更有种恍惚感。
他永远都记得这一天,因为再过半日,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之后,就是自己的生辰了。
一个除了自己家人之外,世上谁也不记得、谁也不知道的日子。
但是就在这一天到来前,自己的家里,又要迎来一个谁都不曾见过的人。
阿母不慌不忙,她一把握住那团肉块底下那凸出的一角,熟练地把它倒转过来。
同时,她另一只被血渍和羊水浸得皱巴巴的大手,一下子拍上肉块。
“啪!”
“啪!”
接连两下巴掌,好像不是打在那肉块上,而是打在卫青瘦削俊秀的脸颊上,让他觉得晕头转向。
“哇!”
不甚响亮的哭声,终于从那团东西里发出。少女死死看了一会儿,这才放心地重新躺倒在被织补过但方才又被她蹬裂的席子上。
在她的上方,大姊全是汗水、咧开嘴的脸庞赫然映入眼帘。
“没事的!这小家伙肯定跟你一样壮实!”
年轻的女孩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她不仅无法回答,甚至连挤出一个笑都变得无比艰难。
听着婴儿的哭声,她缓缓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同时带给她睡意和安心的,还有阿母那再熟悉不过的歌声:
“哭啊、哭啊,苦都哭出来啊!苦了就哭啊,哭了就不苦了啊!哭啊,哭啊……唉,人一来到这个世上,都要哭出来!把苦全哭出来,就不再受苦了啊!”
“哭吧,哭吧,这娃娃,瞧你小的……”
卫思一转头,看着不知何时挨到自己身旁的小儿子。
她也瞧见了席边那一盘给二女儿准备的吃食中,多出一个装满鸡蛋的木碗。
她看了眼卫青,目光中既愧疚又欣慰,但仍是什么都没说。
母子俩都心知肚明,那四个的鸡蛋,从帮卫青庆贺生辰,变成了产妇的食物。
将婴儿擦拭干净、喂过奶后,卫思将襁褓里的他抱离女儿身边,让卫青好生看:
“瞧!这就是刚生出来的娃娃!谁生下来的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
在母亲的安慰下,卫青的怯意渐退。他好奇地打量着布团里的这个东西,它是那样红通通、皱巴巴,脑袋上顶着一团像湿草似的黑发。
它不像卫家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在卫青看来,它甚至不能说像人。
这东西像一块被煮熟又揉起来的抹布,哪里有半点人的模样?
这个东西哭起来的声音一点都不大,引得好几个前来帮忙的阿姊们担心起来。
“卫阿姆,阿小这娃娃是足月的不?”
“这阵子可得当心!不仅这小的,阿小更得吃得好些歇得好些。”
“他定是累了,要睡呢。多睡睡,越睡得多,越长得快!”
阿姊们将吃的放下,和卫青一样,这些肉脯和鲜鱼,都是并不宽裕的她们一点点积攒下来,好给卫少儿与婴儿补身的。
女仆们生孩子,在侯府里再常见不过。因此,大家在这时候都会默契在互相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