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镇北军北伐以来,太子监国已两年有余。这期间陛下称病退隐,久居淮水鲜问政事。朝中格局一变再变,不少政策颁布后朝令夕改,各部要员纷纷看准风向,摇摆不定地站队,从起初的一边倒向太子,到眼下的伺机而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三州大战震响了北疆荒原的一阵疾风,那柄沉息数年的暗锋破空出鞘,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堂而皇之地割伤了南靖王宫殿顶的寸寸衰草。
暗锋过于锐利,令六部中急于站队的人诚惶诚恐,也让立场未明的人望而却步——而这些迟迟观望的人当中,就包括他韩孝。
韩孝置身隐隐夜色,摩挲着早已凉透的酒壶,忽然觉得此次专为辨析阵营而主动请缨的北巡之行略显盲目,因为朱廷望和荻一恒相继出事,原本和幽州府案相互制衡的关系被坏子打破,自己摇身一变烫手山芋,彻底被人攒上了火架。
“朱廷望是死是活姑且可以不管,荻一恒必须得捞。”韩孝镇定下来,心里琢磨着。
“来人,备轿,去幽州府。”
“是!”
“慢着。”韩孝叫住手下,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帮本官换一身常服,再提两坛贡酒,我与老丁多年未见,我们老友叙旧。”
说着便提着两坛贡酒急急忙忙走出驿站,刚还没转弯下楼,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舅舅”。就见荻一恒一身破落衫,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梯,扑跪在韩孝脚下,嚎啕大哭。
“舅舅,您救我——”
韩孝一见到他就火冒三丈,二话不说一脚踹在荻一恒胸口,直接将他踹下楼梯,连滚数阶,后背狠狠撞上墙根的花几。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怎么不死在妓馆里!你母亲、我们老韩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韩孝一边吼,一边举起酒坛要往荻一恒身上砸,举到一半又嫌贡酒金贵,转身抄起墙角的扫帚,追上去就是一顿毒打。
旁边围观的人不敢拉又不敢退,僵持着劝人。
“混账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闪开!”韩孝撞开上前拉架的手下,每一记都下了狠手。扫帚打断就再换皮带,真把那荻一恒打得滚地哀叫,只能扑到舅舅脚边,抱着他的脚腕认错,身上穿的白衣变成血衣,后背皮开肉绽。
“你……你这个混账……”韩孝脸色发白,握着皮带的手臂不住发抖,“我好不容易摆通了御前司,择你随我出京北巡,朝中的流言蜚语我都没在乎!只要这趟不出岔子,回去你就能顶了那穆府的缺!这么好的差事你不知道珍惜,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啊!北巡期间喝花酒,还因为付不起嫖金被一帮龟公送到衙门里,你知不知道这事一旦传出去,非但你的顶戴不保,我也要跟着遭殃!你——”
“我错了……舅舅,我错了……”荻一恒满脸涕泪,红着眼睛哭嚎,“我再也不敢了……那丁奎,他没认出我,我拿衣服蒙着脸,他们不知道是我……”
韩孝猛然低头,“你说什么?丁奎没掀开看你的脸?”
“没、没有……真的没有!堂上也没点灯,黑得很,我连丁奎的脸都看不清!”
韩孝险些被怒火冲昏了头,这会儿才捡回理智,连忙问跟随荻一恒的护卫,“少爷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护卫忙道,“禀大人,是少爷自己从幽州府走出来的,那欢月楼的老鸨说有人付过银子,他们不再纠缠了,案子撂了折,丁大人也说钱既然结清了就不追究了。我们是在衙门门口接到少爷的!”
“堂上没点灯,全程蒙着脸,丁奎一眼都没看……还有人暗中付钱打发了老鸨……”韩孝细思着慢走几步,忽感一阵凉风吹进后颈,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
荻一恒颤巍巍地爬过去,仰起头,“舅舅,您说那丁奎是不是老糊涂了,这都能给外甥逃过一劫?啧,要么还得说是舅舅您官运鼎盛,一身紫气罩着外甥,那丁老头也太傻——”
“你给我闭嘴!”韩孝一脚踹开荻一恒,怒令,“把这小子给我绑了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门跟他说话!”
在荻一恒的哭叫声中,韩孝重新提起那两坛贡酒,健步如飞地往幽州府赶,连轿子都不坐了。
“就……就是这样……那荻一恒是韩三司小妹的儿子,他小妹远嫁两广,生下荻一恒后就将他送到韩三司家里寄养。韩三司中年丧子,一直将这外甥当成亲儿子养的,处处惯着他……”
幽州府堂后的偏房内,朱廷望抱着草席蔫在墙根,抬头看着问话那人的侧脸,瑟瑟发抖。
“五年前韩三司疏通了吏部的关系,把荻一恒放进了御前司,在禁廷护卫军当值。穆府执掌禁军这些年,荻一恒一直鞍前马后地伺候,总被那穆争鸣欺负。这次北巡因为要护送皇子回京,韩三司从禁卫军里专挑了荻一恒随队,我猜也是为保他请功升迁的……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二爷转过头,垂眸睨着他,“说完了?就这些?”
“就这些……我平日里帮韩三司整理文卷,没接触过什么大案……他没那么信任我……”
二爷缓步朱廷望身前,蹲下身,好脾气地笑了笑,“你没接触过大理寺的要案,韩三司也没那么信任你,可你倒很清楚荻一恒是被他舅舅疏通了关系,‘放进’御前司的。”
朱廷望傻眼了。
“我听说御前司的选拔要经过文、武两重大筛,由吏部牵头,合规者择优录用。朱大人,你不过大理寺一个平头小吏,平日连三司殿的拱门都摸不到,他韩孝身为三司令,何必主动请缨,不远万里跑来幽州,把你押回去?吃饱了撑的。”
“我——”
“我问过丁大人,你曾在吏部任司封郎中,掌封命、赐予之权,凡我朝六品以下杂官不必过殿前选授,可根据其自身优劣由司封郎中直接注拟——五年前正是你从吏部右迁进大理寺的时间。”二爷一针见血道,“想必那一年,荻一恒就在御前司的备选之列吧。”
朱廷望蓦地抬起头,露出惊恐的眼神。
二爷一眼便知“试探”奏效,紧接着道,“朱司封,只要您这一笔划过去,一个小小御前司护卫,根本无需过什么吏部筛考,一条狗都能拴牌挂任。”
“你……你——”
二爷抱着臂,“你帮韩孝把亲外甥‘放进’御前司,他将你从吏部捞进大理寺升官发财。你们各取所需,相互制约。所以韩三司无论如何不敢晾你一个人在幽州,否则他为亲外甥徇私捐官的事早晚败露。你被关押之后敢如此肆无忌惮,正是因为你知道韩孝必然会想办法捞你回京。但你算漏了一点——那荻一恒就是一块废物点心,卯准时机就会给他舅舅惹祸!”
“……”朱廷望终于开始剧烈发起抖。
二爷略带调侃地笑起来,“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朱大人。你以为韩孝真关心你的死活吗?你错了,他只关心你死得干不干净,最好别脏了他的大好前程。”
朱廷望颓了肩,一副生不如死的倒霉样子。
二爷见时机成熟,缓声问,“当年封命荻一恒进御前司的记名官贴呢?那是韩孝徇私捐官的铁证,别告诉我你没誊一份抄底。”
“誊……誊了……”朱廷望快喘不上气了,费力吞吐道,“那、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当然留了……但我没贴身带着,藏在京城的府邸了,回去就能拿给您!”
“回去?你倒会用缓兵之计。”二爷冷笑,“不从朱大人身上倒割二两肉下来,您回得去吗?”
朱廷望狠狠打了个哆嗦,顿觉另一条腿立马也要废在这人手里。
“我……我想起来了……还有一样证据,不、不用回京就能拿到!”
二爷直起身,朝漆黑的地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耐心有限,不想看废招。三天之内,我要是见不着物证,就剖出朱大人肚子里那点黑心烂肝给韩三司下酒,我倒要瞧瞧,他敢不敢喝!”
“别……别……不、不是废招!”朱廷望也不嫌腿疼了,瘫跪在地上连连摆手,“这东西保真、保灵……眼下就在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