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生铜闻言,微微一愣,道:“我…”
他的计划,当然是顺着合欢宗这条已知的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然而,作为一名散修,他眼下的同伴们都有各自的宗门,如若就此分别,他彻底隐入暗处,或许难以再见。
他迟疑片刻,最终道:“我还没有想好。”
并非是不舍,这些修真者都是心思纯然者,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特殊,他会很开心能结识这几位青年人。但既然不惜引动因果,选择逆着时间长河溯游,典生铜会尽量避开和这个时代的人有深入交集,因为一旦因果归位,他这个镜花水月的梦,就破碎了。
对两方人来说,都是徒增伤悲。
但,典生铜的视线与纪漆灰相接,仍是忍不住动心起念。
纪漆灰一而再、再而三地助他于水火,且每一次,都是出于本心,而非利益贪欲。典生铜本以为回到过去后,胎玉身的秘密不会暴露,他也不会和纪漆灰有交集,但还是提早遇见了。既遇见了此人,典生铜也很难抗住内心的拷问,眼睁睁看着他走向那个命定的结局。
法镜宗几人马上也反应过来,典生铜是个散修,不像他们门派中人,可以回师门休养生息。
长夏赶紧道:“典道友身中恶诅,短时间内能否根除,还是未知数,不如先跟我们回法镜宗做客一段时间,待状况好转,再行决定下一步的去处?”
乐郁金附和:“是啊,道友,我做东,保准你舒坦得不想出瑶洲主城!”
法镜宗,就坐落在瑶洲主城城郊。
慈雪薇在一旁微微点头。
纪漆灰神色淡淡,也道:“如果这恶诅实在棘手,典道友也可以考虑一下蓬莱境。”
“蓬莱境内,医道与丹道鼎盛,而我为蓬莱门客,掌门允诺我地位一同长老,我可以带一名助手,长留蓬莱境。”
纪漆灰认真道:“助手的身份待遇,等同蓬莱境内门弟子。你若是介意蓬莱的头衔,这只是挂名,而你来日想离开蓬莱,作为助手离职即可。不会对你产生实质的影响。”
此话一出,长夏不说话了,乐郁金张了张嘴,半晌,还是哑口无言。
这怎么比,他们几个只是法镜宗弟子,顶多邀请典生铜作为朋友客游宗门一段时间,纪漆灰则直接承诺了一个蓬莱境的常住名额。长夏确实存着拉拢的心思,在同门的描述中,典生铜虽然境界低微,实力却不差,心性也不坏,年龄虽小,天赋已经展露,如果能顺手招揽入法镜宗,就更妙了。
但…蓬莱境,声名、资源都在法镜宗之上,跺跺脚,修真界都要抖三抖。上面的医修、丹修,甚至是另辟蹊径的农修中,都是大能如云,整体战力在修真界不好排,不好惹的程度绝对是排第一名。
往前数几百年,修真界出过几个“绝命崖”、“百虫谷”之类的毒修门派,名声臭得比肩天魔,本来安于一隅地作恶也就罢了,蓬莱境最多在他们研制出一种“奇毒”后的翌日,张榜公告该奇毒的下毒途径、手法、解法,然后低价出售成品解药,这几个门派偏偏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挑衅蓬莱。
于是,几个蓬莱长老仙气飘飘地背着药箱往“崖”“谷”里走一遭,这门派就成了修真界小报上的一笔,遍地是修为被废再不能修炼的毒修,门主则被扎了一脑袋银针,身中本门镇派奇毒而亡。
总之,别惹医师,即使在修真界也是同理。
典生铜讶然,甚至有些惶恐:纪漆灰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难道说,昆山墨有什么特殊功能,一眼能认出胎玉身的体质来?
他忍不住打量纪漆灰,发现这人虽然没什么表情,很是淡漠,嘴唇却不自觉地抿紧了。
纪漆灰在紧张—紧张什么,怕他跑了吗?
典生铜内心天人交战,即使纪漆灰从未伤过他,胎玉身的身份太敏感了,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但,纪漆灰…他就应该毫无所知地抵达那个结局吗?天之骄子,清风朗月的皓明仙尊,最终魂散于天地之间。
典生铜直面纪漆灰认真的目光,那里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或许是恶诅发作,他恍惚感觉后心凉得可怕,目光涣散一瞬,看东西都出现了重影。
典生铜看着纪漆灰的脸,突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黑血来。
纪漆灰骤然色变,伸手死死扶住他的上身,长夏大惊,冲出门外吼道:“医师!老四快来!”
纪漆灰问:“能听到吗?典生铜,先别睡过去,医修马上就到了…”
典生铜听不见,他的耳中,回响着另一个声音:
“那位…接引我的阴差,这次述职,怎么没见他前来?”
这是典生铜自己的声音,少年的音色,阴郁中带着点沙哑,那时,他已经在枉死城当上了维持城中秩序的鬼官,有些小小的特权,不再日日困于城中。
他可以同其它鬼官一起,定期述职。
纪漆灰分魂所化的那个无常,也有正经的官职在身,每次相见,即使只是擦肩而过的点头致意,两人也一定会有些互动。
只是,有一次述职,他突然不出现了。
被问到的阴差挠挠头,同样的一头雾水:“不清楚,他没向冥府递条子请假,许是临时有事耽搁了?”
“哦”,少年有些失望,还是道,“谢谢你。”
他转身想去询问下一个鬼官,却被刚刚询问的阴差兴奋地叫住:“别走,枉死城的小鬼官!最近修真界的大新闻,你听说了吗?”
典生铜不留痕迹地挪转脚尖试图溜走,敷衍道:“没听说…”
阴差却只是想找个鬼分享他的心情,毫不在意典生铜的态度:“你居然没听说!你不知道,我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震惊!”
阴差接下来的一句话,死死定住了典生铜的双脚:
“蓬莱境的那位皓明仙尊,冲击金仙的雷劫,当场被天雷劈得陨落了!整整八十一道天雷,道道奔着要他的命来,结束时,连骨头都没剩下点灰…”
典生铜脑海瞬间乱了,浑浑噩噩道:“那魂魄呢?有残魂…逃出来吗?”
阴差看他表情,以为典生铜亦被震惊,开怀道:“没了!蓬莱境就差挖地三尺,什么也没剩下。你说这事奇怪吧?夺道之战打到现在,天道巴不得正道多几个真仙,只听说雷劫放水的,还真没听说这威力加倍的…况且,蓬莱境那么宝贝那个天才仙尊,肯定做了万全准备,居然还能被劈得魂飞魄散…离奇,真是太离奇了。”
典生铜已经通过自己的手段,得知了那引自己入冥府的无常,就是皓明仙尊纪漆灰的分魂。此刻,他终于知道纪漆灰为什么没有来到幽冥述职…他再也不会来了。
纪漆灰走无常的那个假名,典生铜亲笔在阴官名册上,替他勾去。
述职完毕后,第三遍钟声敲过,典生铜蜷缩在炼傀宽大的手掌中,喃喃道:“师兄、师姐、师尊,这世界上,对我好的人,又少了一个。”
不至于痛彻心扉,但是,典生铜感到有一点寂寥。
枉死城的光阴,太过漫长了。
他闭上双眼。
在枉死城,他合眼,只是短暂地放空,什么也不思索;这一次,甫一合眼,他却久违地做起了梦。
“小友,”纪漆灰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我思考了很久,心想,还是应该在离开之前,来见见你。”
典生铜与他面对面盘膝而坐,二人中间是一张桌案,身侧,香炉之中,白色烟气袅袅盘旋。
纪漆灰:“我知我注定无缘大道。若我冲击真仙境界,必会死于雷劫。”
典生铜忍不住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
纪漆灰有些讶然,随即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我一定会死于成仙雷劫…因为我的境界压不住了,除非我愿意自封于万丈冰原,且成千上万年,不踏出地底一步,否则就会引发雷劫,魂飞魄散。”
“与其受这种罪,我还不如自己赴死。”纪漆灰轻松地笑了笑,“成仙路上,本就九死一生。我不害怕,但是临到头了,魂魄还是残缺不全,我…终究还是不甘心。”
典生铜震惊:“魂魄残缺?你…怎会…”
纪漆灰叹道:“是啊,胎玉身,昆山墨。他们一个都没有放过。我的本体早被秘密关押起来,取血制作法器,我们分魂与本体的联系被切断,只能大概感应到他还活着。”
“不和本体融合,我就是残缺的。金仙以下的雷劫,还可以借助其它法子分担。成仙的八十一道雷劫,第一道可就是验明正身,防止邪祟夺舍…我魂魄不全,必死无疑。”
典生铜遍体生寒:“孽海门…”
纪漆灰正色道:“小友,还记得你第一次作为鬼官前来述职,我赠你的香炉吗?”
“记得,”典生铜道,“…我一直摆在屋内显眼处。”
纪漆灰:“那就好。你记住,香炉有一个机关夹层,按住炉身象鼻左孔处镶嵌的那颗宝石,左拧三下,再右拧两下,暗格自会打开。”
“那里面…放着一块制好的’昆山墨’。”
典生铜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纪漆灰轻声道:“小友,我们的命运、修真界的命数,不应该是这样潦草地走向结局。你若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典生铜攥紧了拳头:“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被关押起来的吗?”
梦在消散。
纪漆灰的面容片片破碎,化为齑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用救我。你若想为我做些什么,就将孽海门的狂徒挫骨扬灰吧。为我…报仇。”
现实中,典生铜低声道:“我做到了。…我逆转因果,回到了过去。”
纪漆灰:“典道友,你在说什么?”
典生铜方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清醒了些许,道:“没什么。”
枉死城的那一场大梦,醒来后,典生铜记得,他看见自己简陋的“分配住房”内,阴差纪漆灰送的那个香炉在缓缓地燃香。
而他合眼休息前,是没有点燃香炉的。
这似乎足以证明,纪漆灰真的有一缕残魂逃离了雷劫,为他带来一场最后的梦境。
眼前的纪漆灰三指托起他的下颌,低声道:“张嘴。”
典生铜有点懵,下意识张开了双唇,纪漆灰就小心地把一碗黑咕隆咚的药汁缓缓灌了进来。
“唔…”典生铜虽不怕苦,唇舌乍然接触到药汁,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看他眉间拧起,纪漆灰生疏地拆开一包蜜饯:“没事了,吃点甜的压压苦…你若是不方便去蓬莱,那便算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典生铜却强撑起身体,一只手臂伸出,以最大力气抓住了纪漆灰的小臂:“我想清楚了,我跟你,回蓬莱…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