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震鳞一眨眼,仿佛之前他所见的一切,都是幻梦泡影。
典生铜出奇的冷静—修真界大道万千,有人能看出他的魂魄问题,并不足为奇。不过,金仙的伪装施加于傀儡身和神识之上,他相信震鳞只是看出他不对劲,不足以窥见真相。
典生铜“哦”一声,反问:“长老,敢问我是何处有意思,我是不是恶诅缠身,快要死了?”
闻言,纪漆灰眉心几不可见地拧起。
震鳞没好气说:“这种程度的诅咒,见了我,还想死,哪有这种好事?别动我给你扎两针,桃花恶诅,我也扎过不少了,区区合欢修士也想在我手里抢人?”
震鳞亮出掌间金针,果然,他与兰连溪同出一脉,针的样式颇为相似,只是震鳞的金针尾部,缠着圈细细的蛇纹。
典生铜想起兰连溪的眼睛,他使用本门法术的时候,其中闪过一尾金色鲤鱼。震鳞眼里这个,鳞爪俱全,气势十足,应该是一尾蛟,只待乘着风云直上,化作真龙。
震鳞的修为,应该将要大成,但成仙前的最后一步,最是艰险,许多大能一生未能顿悟,半途陨落者,亦不在少数。
震鳞运转功法,认真治疗,却蓦地发现典生铜看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一边疑惑,一边斟酌道:“你身上的恶诅,我已经去除了…”
“一半。”
“多谢长老…嗯?”典生铜始料未及。
不应当,震鳞的修为是实打实的,哪怕独孤曼的修为步入炼虚期,她的诅咒也不该是一个大乘期的医修无可奈何的。
震鳞两手一摊:“先说好,不是我故意不帮你治疗…你应该知道,妙欲合欢修士的本命法器,就是他们用自身灵力凝聚的七弦琴。他们的所有手段都是一个路数,以自身的灵力,拨乱旁人心弦,导致他人心性不稳,更易屈服于欲望,堕入邪道。”
“这桃花恶诅,一看就是妙欲合欢修士下的,它像一根琴弦,一边扎根在你的肉身,一边扎根在你的魂魄,只清除一边的恶诅,无法全数拔出…偏偏你的修为又很低,魂魄弱小,我如果将魂魄中的恶诅挑出,你的魂魄也会受损。”
震鳞道:“我是无所谓你魂魄的完整,但是纪漆灰肯定不同意…魂魄受损,一定会影响你以后的晋阶。所以,好好修炼吧,助手!至少达到金丹期的修为,我才能试试帮你分离另一半恶诅。毕竟我们没有正确的解咒方法,强行破解,只能麻烦些喽。”
典生铜闭了闭双眼,道了一声谢。
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傀儡身自然是没有独立魂魄,他捏了一个假魂魄,把神识投射其上,伪装成正常人。这下可好,他又不能把魂魄丢了,那岂不成了失魂之人,没有鬼仙的修为,他也捏不出第二个假魂魄…只能先带着恶诅生活下去。
震鳞见他面色不虞,大发慈悲宽慰道:“当然,我用手段把你魂魄上的恶诅困住了,不冲破我设下的封印,恶诅对你的影响很小,你放心修炼吧…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来着?”
“典生铜。”纪漆灰道,“我明天一早过来装水池,你也别忘了后续治疗的事宜。”
震鳞哈哈大笑,抚掌道:“我就知道纪兄你最靠谱…我何时坑害过朋友?”
他走上前,踮起脚,拍拍纪漆灰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纪漆灰颇为不受用,不仅口中叹气,更是主动挣开震鳞的手,退了一步。
震鳞大为受伤:“纪兄,你这样冷淡,我会伤心的。”
纪漆灰冷冷道:“还是养好你的鱼吧,别等不到专属的水池,就先翘辫子了。”
震鳞适才想起他的玄冥银鲤,身躯一震,大呼小叫地冲到水坑边看鱼去了。
纪漆灰与典生铜对视一眼,道:“该办的事办完了…走吧,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一趟青禾峰,把青禾长老家的鸡还回去。”
青禾长老,是一个纯正的农修。两鬓如霜,但是目光如炬,是精瘦挺拔的老人模样,面部皱纹不少,面色却红润,裤脚挽起,脚蹬一双泥土脏污了的花鞋,肩上抗一柄锄头。
青禾乐呵呵的,没有震鳞那样的臭脾气。他也往千仞阁递了工单,纪漆灰把袖子里的鸟,不,鸡放下,青禾道:“欸,不急,不急。丹顶的事,先放一边,你来帮我看看这青牛犁车咋回事?”
青禾峰里的全自动犁车故障,长老拉着纪漆灰就直奔他心心念念的农具而去。剩下变回大公鸡原形的丹顶星官和典生铜,在原地面面相觑。
日头当顶照,典生铜轻咳一声,感到情况万分诡异。
他不禁试探道:“你…咯咯?”
丹顶眼珠滴溜溜转,片刻后,伸长脖子:“喔喔喔—”
犁车的故障不严重,纪漆灰很快找到问题成因,提着青禾用以答谢的一袋袋果蔬农获,缓缓归来。
便见太阳底下,青禾峰几个小弟子,共新助手典生铜一道,手中抓一把灵米,待丹顶啄完地上的米粒,马上又洒在地上,让丹顶星官吃得头也不抬。
“快点快点,别让它打鸣。出门在外,憋了不知多少天,要是让丹顶星官一次性打个够,全峰上下今晚都别想睡了!”
“…”纪漆灰无言,此事竟是因他而起。
到了青禾峰,青鸟的身影变得寻常,他们可以乘青鸟归峰。
这一次,典生铜抓住机会,狠狠地趁纪漆灰不注意,挼弄了好几次青鸟后颈处的绒羽,触感毛绒细腻,兼之和软温暖,令他爱不释手、反复回味。
他们同乘一鸟,因为典生铜还未登记,不算蓬莱境人,没有腰牌。
正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模拟鸟羽的手感,纪漆灰的声音从典生铜耳后传来:“你若实在喜欢,我们也可以养一个…万工峰常年没什么小动物,可以去别处捉,带毛的、软和的,都有。”
典生铜下意识地应答,却忽然反应过来:
他偷偷摸青鸟的行为…被发现了?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根与晚霞相比,哪一个更红。
一直到进入千仞阁,这点红色都没能从他身上退去。
纪漆灰发现他脸皮薄,体贴地没再提起养宠一事,转而说起了他的住处:“千仞阁看起来很高,其实,只有底部五层可以住人。再往上走,就是秘境仓库,藏品与一楼库房不同,入口平时被隐去,倒不是因为保密,而是怕误入其中的人回不来。”
典生铜:“嗯,我会注意不去五楼以上的楼层。”
纪漆灰:“我的房间在二楼,楼梯旁的第二间。你可以在二楼和三楼选一间居住,这些房间自装成那天起,就是闲置的,一应用具都存放在衣柜中。”
他本想替典生铜收拾房间,但典的那些傀儡,不得不承认,比他更加有用。
典生铜选了三楼的第二间房间,和纪漆灰成了上下楼的邻居。
他的理由是:这间采光好,推窗可以俯视峰峦,而且他和这房间投缘。
实则,是他身怀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小秘密,和纪漆灰错开楼层,对他们都好。
纪漆灰没有置喙他的选择,只是整个人似乎泛着淡淡的失望。
典生铜以助手的身份搬进千仞阁,总归不能干住着蓬莱的屋子,吃白食。纪漆灰和他商谈一晚,最终定下助手的职责如下:
一是每天接到的工单,典生铜要帮纪漆灰一一看过,按工作内容、紧急程度分类放好,方便冶炼司开展业务。
二是冶炼司事务和蓬莱学堂的教学任务,纪漆灰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就需要典生铜的代办。
总体来说,这份助手的活比较清闲,纪漆灰还帮他申请了蓬莱讲师的报酬水平,搞得典生铜有些不好意思。
纪漆灰淡声道:“不要不好意思,你的工作,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你值得这些。”
说话时,明珠的光亮映照他轮廓分明的眉眼,竟显得有些温柔。
在蓬莱的第一晚,典生铜半开着窗户。
分明的月光水一样流淌,缠绵地闯进他的房间,典生铜盘膝坐在床上,血海深仇和蓬莱的景致交替在他脑海中翻涌,他眼神清明,心中思索。
夺道带来的道陨之灾,是无可避免,注定显露的。最初出现迹象时,孽海门努力遮掩,加上修真界意识到因果灾劫真相的修士极少,以至于前世,夺道的事实为众人所知时,道陨已经十分严重。
但他现在已经得知,合欢宗内有孽海门人士,且图谋吞并鬼道。那么只要调查与合欢宗相关的鬼灾事件,应该可以找到孽海门的尾巴。
“明天,腰牌到手后,走一趟蓬莱境接取委托的事务所吧。顺道,订几本修真界时兴的新闻小报。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相关的事件,都要想办法调查。”典生铜心道,“还有合欢宗的高长老,也得找法子查一下。”
修士不大需要睡眠,他们的夜晚,大多在打坐修炼中度过。
典生铜入乡随俗,打坐了一阵,运行周天,感受灵力在体内经脉转过一轮,即使只是傀儡身的经脉,也感觉无比舒畅,没有水土不服。
他再度睁眼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典生铜静坐片刻,千仞阁寂静无声,楼下,纪漆灰的房中也无声响和光影,他却莫名心情好转了起来。
“蓬莱,其实…”社会经验稀少的鬼仙默默想道,“挺不错的。虽比不上师门,却是一个养老生活的好去处。”
一豆灯火熄灭后,却有两处无眠。纪漆灰收回灵力,用以照明的明珠瞬间暗淡,他却静静坐在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
良久,楼上的动静平息,他才抬手设下隔绝外界窥探的法术,取出一张纸条。
那是震鳞长老拍他肩膀时,隐蔽地递给他的。
纸条上写着:
“纪漆灰:
不知为何,你的朋友魂魄上,有着死后还阳的印记。你知道,自从我强行续寿后,就能闻出死人的味道,他是,带着死气的活人。
你要小心。”
纪漆灰眉头蹙起,他问手边摆着的铜皮书:“典生铜,真的是这一世胎玉身吗?”
铜皮书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你可以在别的地方怀疑我,这个我不可能判错。你忘了我是怎么捡到年幼的你,告诉你自己的使命,保护你长大成人的吗?”
纪漆灰:“我也没安全长大…算了,旧事先不提,要不是你告诉我胎玉身现世,我也不会绕道去八里村,恰好遇见吞道者。一切都太巧了,震鳞还说,典生铜是还阳的死者。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体质?”
铜皮书翻书的动作停住,它思考道:“也不是没可能…重生回到修真界,这一次,我要逆天改命,绝不重蹈前世覆辙?”
纪漆灰思索道:“你说自己是神族遗物,可上古的四方神族,覆灭的覆灭,隐世的隐世,恐怕难寻你的同族。难道他出身自隐世的神族?”
铜皮书一愣:“这…还真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有修士去翻了那些年久失修的秘境,从一碰就碎的古董典籍里拼凑出了三神器的真实用途。”
“不然,孽海门那群人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纪漆灰:“假设他知道三神器,知道因果灾劫,还因为孽海门追杀,死过一次,就可以解释他追查八里村事件的动机了…他在寻找孽海门。”
他的神情几番变化,最终道:“他…是不是太没有戒心了?我发出邀请,他就随我回了蓬莱…不怕我是孽海门的间谍吗?”
铜皮书抖了抖书页,呆滞道:“对哦。他是不是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