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生铜一笑,道:“好。”
他是托着纪漆灰的名头才能留在蓬莱境,自然不会对纪漆灰的行程发表意见。
反倒是纪漆灰一怔,嘴边的一番解释都失去出口的机会。
典生铜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只字不提纪漆灰离开的事宜。他拣重点把冶炼司之行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顺嘴抱怨事务所的委托处理系统:“模仿恒风系统的痕迹很明显,但是操作不够灵活,功能也太少了。蓬莱没人提过改进的建议吗?”
纪漆灰:“每隔一段时间,冶炼司都会组织一次考核,通过的学徒可以转为正式工匠。事务所的系统就是上一次考核的学徒作品…所以至今无人转正。”
典生铜:“那,为什么不直接请你设计一个神识访问的类’恒风’自动委托处理系统,不是比现在这样好得多?”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不妥,却已无法收回。既然蓬莱器修稀少,只有纪漆灰懂得这项技术,那不是等同于他可以随意对自动系统更改设置?冶炼司本由他主管,倒也算了,在其它部门使用这项技术,对于蓬莱而言,就有隐患在。
所以,事务所宁可用功能不全的傻瓜系统,学徒的技艺还没有高超到足以在系统中的地步。
见纪漆灰当真要回答,典生铜连忙道:“我撤回这个问题。纪兄,抱歉。”
纪漆灰摇头:“不必在意。不过,最近我正在思考,给恒风系统添加一个主导神识…但这神识必须是理性的、不偏颇的,才能准确高效地处理冶炼司的每项事务。”
典生铜开玩笑道:“纪兄的想法很好,我也相信以你的技艺,一定能将它付诸实现。只是这样一来,我本就不多的工作内容更显得贫瘠了…”
纪漆灰笑起来:“悠闲些,也是好事。”
傍晚,天色暗沉下来,千仞阁内就用灵力点上明珠。两人都没有入睡的习惯,于是秉珠论道,到了深夜。
左右万工峰无旁人,除开净砚台秘术,典生铜将自己对部分道途的见解全数道来。
傀大的生活习惯比他爹要好得多,原本坚持端茶送水,入夜不久,就瘫在地上睡着了。纪漆灰亲自动手,提壶斟茶,典生铜此时抬头看见窗外浓到化不开的夜色,才恍然察觉已经到了这么晚的时辰。
明珠的光亮柔和醒目,典生铜目光流连在纪漆灰英俊的眉眼处,忽然道:“纪兄,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纪漆灰倾倒的动作微微止住,随即,如常答道:“天亮就走。贺洲一个村庄出了点怪事,我得去看看。”
典生铜点头,待他放下茶壶,翻出一个红绳系着的三角形符咒,置于桌上,轻轻推向他:“平安符,我自己叠的…作为符咒,效果不怎么样,算是一个祝愿。”
纪漆灰手指动了动,典生铜的举动轻轻悄悄,好似害怕他拒绝一般,像轻盈的羽毛,既轻又重。
他收起这个小礼物,郑重道:“谢谢典兄,我…很喜欢,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典生铜朝他一笑,心头亦是一松。
他不会干涉纪漆灰的生活,监视、追踪这样的事,他无权,也不屑于去做。平安符,真的只是保纪漆灰的安全,只是威力可能会超出纪漆灰的想象。
两人相视而笑,都感觉此行问题不大。
虽说是天亮离开,等到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典生铜下到二楼,发现纪漆灰已经不在阁中。
他只能按照日程,先去冶炼司点卯,后去赶弟子们的晨课。
薛蝉衣还没来上工,司内无八卦可听。典生铜操纵着恒风,只觉自离开千仞阁后,眼皮突突不止,跳个不停。
“准没什么好事。”典生铜心想,但这不详之兆应在何处,冶炼司一切正常,晨课不过是听老和尚…不是,学堂的院长念轱辘经文,之后他代纪漆灰上一节中阶符法课。都是一群小崽子,能有什么难处啊?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晨课时,弟子聚集在天门峰练功台,慈眉善目的院长在台上讲经,典生铜一身灰袍隐入弟子中。举目四望,只见瞌睡的,眉来眼去的,毒里下奶给同门喝的…典生铜还没来得及制止,一只蚂蚱就周身浴火,横空出世!
典生铜定睛一看,那火焰为青绿色,呈鳞片状,竟是一种异火!蚂蚱通体呈现出玉石般莹润的光泽,火光覆盖下的身躯半透明,隐约可见内脏,也不是一只普通的虫子。
没时间扶额,典生铜马上放出贴心闺女晴二…铜制的蜻蜓不怕火炼,以足抓住那只燃烧生命的飞蝗,在撞到弟子袖袍将练功台变成一片火海前,疾速旋转,硬生生止住去势,变为冲天飞起,携着蚂蚱奔向近处的灵泉灭火。
弟子们还在嘻嘻哈哈,丝毫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刚被扼杀在摇篮中。院长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
刚松下一口气,典生铜蓦然想起,还有一个毒里下奶给同门喂的。
即使蓬莱物种丰富…幽蓝色的奶正常修士也不会好奇地想要尝试吧?
幸好,在求知欲旺盛的同门即将毒奶入口之际,一只手斜下方刺出夺下奶瓶,伴着一声斥责:“三学年甲班钟览…将违禁品带入学堂,并诱哄同门食用,记中等过错,现在出列,晨功结束去院长面前思过!”
这人手持奶瓶,随手递给身后另一个弟子,道:“现在的弟子,真是个顶个的不让人省心。幸亏小女子出门前,顺手卜了一卦,发现今日凶兆当头,有所防备…”
竟是两位熟人。
夺下毒奶瓶的女修,是戴着墨色琉璃镜的薛蝉衣;她随手将毒奶递给的那名弟子,则是在跃鳞涧有过一面之缘的灰尾。
灰尾举着奶瓶,打量几眼,竟然拧开盖子,一仰脖喝了下去。
典生铜大惊:“你…”
灰尾面无表情地咂咂嘴:“薄荷味…不好喝。”
薛蝉衣:“感觉嘴巴凉凉的?说得我都有点好奇了。”
她手持一把收起的折扇,轻轻在手心拍了两下,笑眯眯道:“哎呀,不对不对,灰尾你怎么又乱吃东西了,震鳞长老知道了准要阴阳怪气咱。这毒虽然药性不强,只有些致幻的效用,你也体质特殊,但…但下次不要这么做了哈!”
灰尾小声道:“不告诉师尊。”又小小声:“下次还要。”
典生铜和薛蝉衣对视一眼,都默契地装作没听见。
闹剧一般的晨功结束,距第一堂课还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典生铜便跟薛蝉衣攀谈了几句。
“早啊您,吃了吗?”薛蝉衣以手掩住唇,小幅度打了个哈欠,“既然来上课的是典先生,想必纪先生又出门了吧。他可真是大忙人,刚回蓬莱还没两天呢。”
典生铜:“他一早就走了。不过,薛姑娘也在蓬莱学堂任教?我们同一天带晨功,真是太巧了。”
薛蝉衣唉声叹气:“唉,替我家师尊干活罢了。我们都是一样的。师尊她老人家,对非亲传的弟子不上心,不得我这个大师姐代劳,今天放蚂蚱那个,就是近年收的,我道他今早围着丹炉,鬼鬼祟祟的,是在打什么坏心眼。原是偷走了一缕炼丹的异火。”
“不过,典道友,我估计今早这一起,并非空穴来风。那小子虽然平素就是刺头,不服管教,这么出格的情况还是少见。因为纪先生之前给了他冶炼课不及格,他一直怀恨在心,但又不敢在纪先生面前表露,今天怕是冲着你来的。”
“我?”典生铜没想到自己代课还要给纪漆灰背锅,“我初来乍到,蓬莱有几人识得我,他怎么就知道我是纪漆灰的副手,进而记恨上我了…”
薛蝉衣略显尴尬,轻咳一声,道:“呃,这个,我师尊乃是星象长老,掌门内大小职务任免调动。她手下的弟子,有的会帮忙打理部分杂务,这个,消息会灵通些…”
“…”行吧。
因着这件事,典生铜讲课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凡鬼鬼祟祟不知做何事者,一律点起来答问。
答问时支支吾吾、眼神闪躲,就隔上一段时间,再抽一次。
第一堂符法课的课间休息时,三学年甲班来了个活阎王的事已经传开了。
火烧蚱蜢的孟滔同学背了一堆处罚,从院长室离开后,就发现班里,已经变天了。
“老大,要不咱先静观其变,不要贸然招惹他。这、这助手的眼神,不像是善茬…”孟滔的跟班嗫嚅道,他原本按照老大的“布置”,要给新来的老师一个下马威,可他暗中动作时,老师像是完全洞悉了他的想法,点他答问,还用一种幽深难懂的眼神注视他。
常人怎会两个眼珠子颜色相异,他真的…不是妖魔吗?
典生铜尚且不知自己在弟子们的心中,已经成了止小孩夜啼的上古魔族。孟滔一看跟班的怂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喝道:“一个筑基修士,修为不比我们高多少,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敢?怕了?好!”
“你不来,我自己弄他!”
这番话音落地,在门外透气的典生铜叹息一声,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连他放在教室里的草编傀儡都发现不了,还想整他,也就想想罢了。
下半堂课是符箓练习,弟子们在自己桌上画,典生铜走来走去巡视。有问题可以举手,练习的符箓下课前验收。
这种场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人会搞事。
典生铜面不改色地抬脚跨过地上骤然跳出的蟾蜍。那鼓眼蟾蜍挪过之处,岩石地板发出沸腾的滋滋声,腐蚀开裂。典生铜随即抽出一卷黄符将蟾蜍封住,一个草编兔子扛起蟾蜍扔进储物罐。
他抬眼和孟滔对视,此子正一心二用,一边画符一边偷看,被他逮个正着。
典生铜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眼神冷冷,成功地看得他画符的手抖了两抖。
于是,孟滔顺势“不小心”摔了笔,连带手边的小巧琉璃圆口瓶也没稳住,径直甩出,凌空飞向典生铜的方向:“老师小心—”
那琉璃瓶瓶盖被甩开,眼看瓶中药水就要飞溅典生铜一身,他弹出一纸符咒,瞬间,符纸碎裂如星,又重组为一张纸网,轻柔地将药水兜住了。
纸网兜看似脆弱,却一滴没有露出。典生铜道:“这位同学,自己的东西,要收好啊。”
孟滔咬碎一口牙,语气不善地举起手道:“老师,我有问题。我的符纸不小心沾在课桌上了。”
典生铜走过去一看,是一张已成的炎精火狱咒,是以火攻邪的符咒,且是高阶符,一定不是出自孟滔的手笔。这符纸上端粘在桌上,若是伸手碰一下,就会催动火符,引发烧灼。
典生铜心道,这小恶霸还真喜欢用火。
他露齿一笑:“这位孟同学,你应当不怕疼吧?”
孟滔心头警铃大作:“老师,你这是什么意…”
典生铜拿起他的笔,在孟滔手上和课桌上快速画了几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孟滔的手—
直接往符咒上按了下去。
孟滔霎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冲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教室,但因为典生铜画下的避火诀,火焰只局限于孟滔的手与课桌之间。尽管避火诀避免了火烧的伤害,烧灼时的痛意一丝不少,孟滔一直哭嚎到符咒燃尽,方才感觉到自己手的存在。
典生铜拎起他的手掌看了看:“没事的,孟同学,你看,一点都没受伤。”
随即,温柔笑道:“问题解决了,孟同学,你另拿一张符纸,重画一遍吧。这一次,应该没、问、题了吧?”
教室里一时间变得无比安静。
典生铜自我感觉第一堂课上得不错,加上为了整治孟滔,没有照顾到其他弟子的情绪,下课前,他提出:“今天的课程很简单,大家都完成得不错。不如,下课前,我们来学习一个术法吧?”
弟子们都不敢吱声,只有灰尾神经大条,捧他的场:“老师,我们学什么呢?”
典生铜:“这个法术,可以窥见万物的本相,用处不是很大,胜在简单灵活。它的灵感来自于法镜宗的传承。”
“其名为,照见形术。”
这小法术是他和法镜宗的几个朋友谈论过,又与纪漆灰合计一番后,研究出来的。
典生铜于是演示一遍,然后说:“有谁想上台试试吗?”
不少弟子都被这法术勾起了兴趣,但畏于典生铜的淫威,都在犹豫不决。只有灰尾颇感兴趣地举手:“老师!我想试!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灰尾上台施法,一招一式完全复刻典生铜的演示,身前凭空出现一面镜子,镜中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