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亥时一刻。
是晚间放堂寝歇时辰,各学堂弟子要回所属寝舍歇息。
弟子分分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桃园处,有说有笑地提着走马灯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远远望去,一条龙形星星点点。
谢至言头上用荷叶制成帽子,蹲在率真堂的池塘边假山上,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率真堂。
他不由诧异。
果真如那些弟子所说的,率真堂的这群弟子与国子监时辰不一致,行事也是诡异。
这都到安寝的时辰,也不见这学堂众弟子出来一个。
谢至言在晚学的时辰就开始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与学堂上的教书先生斗智斗勇。
他一会摸摸小包袱,一会翘着腿装模作样拿起书,虚掩着看话本。
教书学生也是个厉害的,能眼不眨地盯着人,直到对方放弃挣扎,专心致志看书。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至言恰到好处地乖乖行事,只在教书先生的底线上蹦哒一二,很快又安静下来。
钟鸣一响,属谢至言和教书先生二人行动最快,两人面面相觑,各不打扰,分别从前后门快速离去,留下率真堂一众弟子风中凌乱。
苏朝被蚊子叮咬,怀疑道:“这能看的出什么,我看这率真堂弟子也就是放堂晚一点。”
谢至言整个混球样,侧躺在假山上,荷叶盖头,借着清澈月光看起小人册子,随机回道:“不知道,看看再说。”
“谢兄!”
离谢至言不远处的芳草从中,带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九个头戴草环的弟子慢慢爬出来,小声喊谢至言。
谢至言转头看向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仿佛在说:“你们还能动静再大一点?!!,都露馅了。”
九人看懂后,讪讪发笑,一会又缩进草丛中,不再作声。
突然率真堂整个屋子火光消失,陷入一片黑暗,谢至言有些摸不着头脑,摆正身子,偷偷盯着率真堂一举一动。
率真堂火光一点点复亮,谢至言擦擦眼,看着火团放大到巴掌大,能照亮一角落的程度。
率真堂地处偏僻,离寝舍很远,现在放堂过了很久,其它学堂弟子早就离开,回到寝舍休憩,所以率真堂动静再大,也不引入注意。
谢至言几人离率真堂还是有一定距离,只能远远望着率真堂的窗棂。
窗棂用横木围成四框,是海棠纹弧形窗棂,用透明琦纱粘糊窗四周,灯火透过,朦胧美丽。
他看到里面灯火忽暗忽明,里面看不出形状的影子闪动,在窗棂上放大缩小,时不时传出刀剑摩擦声。
“啊!”
一声痛苦哀嚎声。
惊起率真堂前面小树林中鸟扑翅煽动,谢至言皱眉,望着窗上影子不断变化,越来越多,里面的动静像是在打架,他侧耳仔细聆听,有剑,刀,还有斧头的声音,铮铮作响。
谢至言身子撞了王璞的肩,“走了。”说完,就跳下假山。
离他最近的就只有王璞,王璞深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选择跟谢至言蹲在一起观察,其他人都选择躲得远远的,害怕率真堂里面真有邪祟之物作妖。
谢至言为此不仅需要担心里面,还要警惕身边之人,生怕王璞一不小心暴露自身,他很不想承认这些心力憔悴是这群狐朋狗友导致。
“诶,真走啊你,不再看看?”王璞哆哆嗦嗦跑向旁边苏朝藏身之地,被苏朝一脚踹出来,他擦擦屁股,骂骂咧咧。
谢至言怕他误事,嘴角扯出弧度,提起王璞的衣领,直接将人轻轻松松提到窗棂下面。
谢至言猫着腰蹲在墙边,修长手指朝上伸去,他心想先搓个洞看看里面发生什么,实在不行再闯进去探个究竟。
手摸上纱,正要大力戳孔,突然一把刀从旁边斜劈出来。
“怎么了?”王璞轻声询问。
谢至言睁大双眼,快速缩回手,衣襟下的手指颤颤巍巍,他不想旁人看出端倪,神情淡定道:“无事,活动活动筋骨。”
其它人看到二人靠近,也不隐藏了,纷纷一步步朝谢至言方向移动。
“花月圆,苦相伶……”
一句句词吟唱哀悼,凄惨的男声低低吟诵,让谢至言听得后背凉飕飕的。
幼时,在乡野林间谢至言随心所欲惯了,为了一口吃的,他都是悄无声息夜间行动,挖野菜,借着月光在后山深谭摸鱼,也觉得没什么的,到了京城,胆量反而变小了,他心里不由嘲笑自己。
谢至言站起身,听到里面声音,莫明觉得熟悉。
木削。
木屑声稀稀落落,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谢至言心起疑惑,鬼邪会打铁?
齐峪想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询问道:“要不进去探探究竟。”
谢至言没什么情绪道:“走吧,是人是鬼捉了才知道。”
踢踢还弯着腰,不停脑补吓自己的王璞,冷笑道:“你领头。”
“我,我不行。”王璞急得跳脚,因恐惧犯起口吃的毛病。
不知撞到什么,发出“吱”的声音,十几个少年急忙捂住嘴,震惊看向王璞,王璞这下是真的心如死灰。
谢至言发觉窗棂的火团灭了,整个率真堂漆黑一片,也是安静,那些零碎的声音不再发出,就像里面没人似的。
他欠了吧唧地对王璞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把人吓得大气不敢喘。
“谢兄要不我们回去吧。”广业堂弟子打起退堂鼓,看着不远处的率真堂前门,他犹豫不想再前行。
谢至言瞥了他一眼,无奈笑道:“莫怕,且待我抓到这装神弄鬼的,我定将他真面目掀开在众人面前。”他拍拍人的肩膀,以表示宽慰。
他手指藏在衣袖中,少年姿态嚣张,还有心情开玩笑道:“真冷啊,月上林梢,应景!”
众人:“……”这时候还开玩笑!
谢至言倒觉得没啥的,一身红衣夺目张扬,玉面带着他在长安街道淘来的兔子面具,环臂走入黑暗处,那姿态就跟来游玩似的。
学堂外面游廊处的几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打死都不愿做第二个进去的,相互推搡,广业堂一面容憨厚的弟子心一横,咬牙撸起袖子,又觉得太失礼,把袖子放下,就进去了。
大家望了眼,也纷纷鼓起勇气进去。
学堂开阔,月光就只能照在前后门,里面还是漆黑一片,谢至言讨厌黑暗,不过他没选择动用包袱里的火折子,选择摸黑前行。
窗棂透过月光,能照亮的地方也是一足之地。
谢至言站在门口还能感到里面小动静,踏进门里面声音顿时全无,走进四分之一的位置,他耳力通达,能辨别东面靠墙小角落有声响,他默不作声趁着黑坐在离声音不远处坐着。
看着门口一行人也跟着进来,手上没有火折子,相互靠得很近,有些手脚不听使唤的,走路还会碰撞,一丁儿点动静都让众人吓一跳。
谢至言看得好笑。
苏朝咽咽口水,叫魂似的轻声喊:“阿言~”
谢至言整理碎发,默不作声,对于好友的试探,他眼神幽幽望着这些人,心想就这些胆子,也敢扬言来抓鬼,替天行道。
齐峪扇子遮住嘴,无语地说:“能不能闭嘴,我听着都觉得瘆人,冤魂鬼叫似的,你这样肯定会打草惊蛇,我真的服气。”
谢至言听得发笑,为了不暴露,他胸腔振动,竭力遏制笑声,舔舔嘴唇,双眼笑盈盈,漾起一池秋水。
“靠,啊!!”
赵玄小声走动,脚踩到什么了,硬邦邦的,他平日练体格,负重,御马样样拿手,一脚擦上去,力劲很大,脚下的东西就发出很大惊呼声。
把还在旁边蹲着的谢至言下了一跳。
“谁?“有人道。
“装神弄鬼,给老子过来。”赵玄黑暗中怒斥,手大力往脚下一捞,就抓住一人。
“你给我放开。”被抓住的人不断挣扎,手用力直接劈向赵玄脖颈,赵玄快速躲开,大力将人甩出去,他大喊:“是有人在搞猫腻。”
“啪——”
谢至言打开火折子,率真堂瞬间亮堂起来。
“有没有很惊喜耶。”谢至言悄无声息靠近黑团,不用猜都知道是率真堂的弟子在搞事。
他“啪”的一声,点亮火折子,脸对准率真堂众人,面具下薄唇微勾,恶趣味出声。
“啊!!!!”
“鬼啊。”
率真堂一行人乱作一团。
谢至言懒散站起身,将缩在角落的江舟一脚踹到地上。
*
“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这么晚,为何不去寝歇,在这里装神弄鬼。”
率真堂被月光照亮,谢至言站在假山上,看着下面二十几名低着头的少年,无形给了压力。
江舟一听跟大牢审犯人似地语气,他满腔愤怒,靴子狠狠蹬地,怒目圆睁道:“我还要问你们,我们好端端在演戏折子,你们这些人堂而皇之闯入,还倒打一耙说我们装神弄鬼,呵,到底是谁更委屈!”
“戏折子?!”
外面围着的一群人发出惊呼,任谁也想不到,是一场乌龙。
谢至言起了兴致道:“具体说说看。”
江舟泄气道:“就是演戏折子,《将军战沙场》这戏折子听过不,我们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探寻这些有趣的话本子,大晚上你以为我们瞎闹呢!”
苏朝反驳:“这不就是瞎闹吗!”
率真堂有名弟子不服气道:“你个不懂内里的,这话折子可是很难寻的,我们日日夜夜探索这些稀有民间诡事,可算解乏,这国子监跟个囚笼似的,天天念经,要不是我阿父押我进来,我才不来呢。”
谢至言看到下面年龄尚小的人,愤愤不平说道,脸部涨红,很是赞同他口中说的国子监无聊。
谢至言听得有趣,道:“继续。”
许是人群中有人开了头,率真堂接着有人说:“就是,你们见过天祁的天池吗,见过江南彩莲吗,游玩过蜀地吗,见过飞驰而下山瀑吗!这世上这么多奇妙圣地,我却被阿父押在这里,只能靠话本子解闷,我心中不平呢!”
苏朝点点头,有感道:“确实,我也是被阿父授意来此地。”
其余几人也是纷纷感同身受,只有广业堂的弟子呆呆望着众人,求学路坎坷,一路心酸只有自己知,他们听着也是五味杂陈,虽读书甚广,但少年口中的山川异景他们也未曾亲身降临过,也是从书册上浅浅描述才知。
那少年一连串问句,把赵玄几人问得尴尬挠头,这些他们甚少去,书册上记载的地方,没曾想真有奇景,不由勾起他们心中渴望。
谢至言听着这些,心中也升起一抹怀念,上山下池,他从小到大生活之地就只有两处,一处桃苑镇梨形村,一处京城,来京城后基本也是在京城四周游玩。
听这些率真堂弟子的语气,他明显感觉到与京城本地人不同的口音,刚才那个反问的少年,开口就有股哝哝柔情江南口音,他曾在京城酒楼听过来自江南地带商贩叫卖。
谢至言跳下假山,把率真堂弟子吓得齐齐后退一步,他上前问道:“那你们都来自什么地方,一一说来。”
江舟道:“通州江氏,祖上擅经营白瓷。”
年龄最小弟子道:“苏州王氏,父辈通商来往押运货物。”
谢至言顿时明白这率真堂一行人都来自不同地带,祖上富庶,皆是各地豪士孙辈。
身份明了,他只剩一事未明了,问道:“那国子监所传鬼怪之事,是你们所为。”
江舟听后,一副“你有所不知”的眼神,得意洋洋道:“率真堂只招收富庶子弟,带金银入读,花银子买修学机会,上届率真堂有一弟子性格孤僻,又是与国子监所有弟子来往不通,喜哭泣,还止不住,在国子监落下怪癖的名声,想不开,深夜蹲在树林哭泣,被经过其它弟子听到,渐渐传出率真堂有邪祟的传闻。”
谢至言听到,不用他说完后面的,直接顺着逻辑推理道:“所以,你们借着这些传闻,顺势制造怪事,吓退众人,使国子监封了通廊,为的是不被人欺负。”
有弟子摇摇头道:“不完全正确,我们不怕被欺负,而且制造怪事,率真堂代代弟子皆如此,又不是我们这一届这样干,远地方来的,世辈通商,富而不贵,我们嫌麻烦,还不如这样寻个安生地。,省去来往人情的功夫。”
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