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日升,夜色过后便是春日宴。这一日,算得上入春以来最暖的一日。
司天台选日子,向来准确。
行云阁虽偏虽冷,但也不是全无好处。譬如这会儿都已天光大亮,尤清音还在床上哼哼唧唧扭着身子打滚儿,鲤鱼打挺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昨夜睡前帘布只拉了一半,刺眼的日光照进来,叫人想睡也睡不好。尤清音迷迷糊糊坐起来,挪屁股到床边,一双脚在地上摸索半天才穿进鞋里,起身披了件外衫就往阿姐卧房去。
行云阁里宫人少,蓝蕊住在长廊尽头的值房,尤清音贴身侍奉,便住在俞思卧房隔壁的耳房里。
两间房一墙之隔,方便照顾,也方便了尤清音偷懒。
她迷迷瞪瞪走到卧房,半眯着眼睛也能熟门熟路摸到床前,人没坐下,先伸手在俞思额上摸了一把,凉意顷刻让人清醒。
“冷吗阿姐?”
俞思摇头,眼睛看向衣箱那边。尤清音领会,打了热水来替她洗漱,又扶着她坐起身,帮她穿上了那身桃红衣裙。
四年前的衣裳,如今再穿已不合身,不但腰身多出一大圈,就连裁剪最为妥帖的肩部也无法撑起。俞思的身子太瘦,几乎只剩薄薄一层皮覆在骨头上,宽大的衣裙笼下来,人如纸片。
尤清音笑眼弯弯哄她:“阿姐穿这桃红色最好看了。”
俞思笑笑不语。
春日宴的日子,是司天台提前选好的,向来是整个春日里最温暖明媚的一天。俞思低头看衣上绣花,又抬眼看窗外日光,只不愿负这一场春光美好,所以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
春日宴,并非只有清思殿里那一场。心有春色,无处不是春日宴。
衣裳不合身,俞思知道,却没做声,乖乖由着尤清音端来粥点汤药,一一喝下后,才在尤清音取了手巾替自己擦嘴时提醒她:“别忘了去后苑采花。”
“阿姐放心,一会儿就去。”
话接的太快,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尤清音一句话说完才觉心虚,低头把碗碟药盏收进托盘,不敢看阿姐:“也不着急。今日外头太阳可好了,我推着阿姐去晒晒太阳,午后再去也来得及。”
嘴上不急,手却碰翻了药盏,盏里残留药汁滚出来,桌上污了一小点。尤清音拿手抹掉,心里记着蓝蕊昨日说过,春日宴巳时开始,那会儿日光刚好,暖而不燥,太常寺会将午时席面设在毬场四周,即可赏春光,也可观马球骑射。待到春光赏尽,酉时正刻清思殿里的夜宴,才是正式宫宴。
她对夜宴没兴趣,蓝蕊门路也没强到能混进那种地方。不过白日毬场活动,尤清音多少想去,只是不敢告诉阿姐。
昨日同蓝蕊聊天时,其实她也想好了,若今日阿姐在房中休息,她得空便同蓝蕊溜去看看;若是阿姐身边离不得人,这春日宴不看也罢。
俞思静静看着她,帮她扶正歪倒的茶盏,摇了摇头:“不去了,扶我去床上吧。”
晴好春日,俞思穿了最美的衣裙,却没出去感受丝缕春光。尤清音扶她到床榻靠坐,短短几步,已听见阿姐艰难呼吸声,想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
阿姐最要体面,与其在日光下狼狈,倒不如屋里待着舒心。
春日透过窗扇照进来,卧房中升起暖意。尤清音替阿姐取来书册垫好软枕,起身时余光瞥见窗外院里有蓝蕊的身影,心里那股躁动冒了头,“阿姐若是看得累了,便躺下歇息吧。后苑花草多,我兴许要多花点时间挑一挑。”
语末又补道:“也不会太久的,我定尽早回来。”
俞思含笑点头,看她转身要走,才小声叮嘱道:“出去安分些,莫要惹事。”
挖个花草......偷偷看个热闹......
能惹什么事?
尤清音没深想阿姐叮嘱,笑嘻嘻应下,便出了卧房,与在院里等着的蓝蕊会合。
蓝蕊动作很快,连去后苑要用的竹篮小铲都备好了。尤清音一手挎竹篮,一手握小铲,鬼鬼祟祟跟着蓝蕊走出行云阁。
一脚踏出大门,尤清音还有些犹豫:“要不先去后苑给娘子采花送回来,我再找借口出去吧。”
蓝蕊瞪她:“你是不知道咱们这儿多偏吗?等你去后苑采了花送回来,再去清思殿只怕是去赶黄昏。”
“可是......”
尤清音心里挂念阿姐,踌躇着不敢往前走,“娘子一人在房里,我怕她找我。”
蓝蕊不耐:“那你究竟看还是不看?”
“自然是看啊。”
“我同你说过,”蓝蕊一手夺过她手里竹篮小铲,塞在行云阁大门后面,“你若要同我一起去,最好乖乖听我的,别出了什么岔子连累我受罪。”
抖了抖袖上微尘,蓝蕊不忘提醒她:“你是跟着俞娘子进宫的,你在外面惹了事,你当你家娘子好得了?”
只有威逼没有利诱,尤清音乖乖点头,跟着蓝蕊往清思殿方向去。
亏得是在偏远的行云阁待久了,两人步调一致,无人时健步如飞,遇人便默契地低头慢步,时快时慢走了一会儿,抬眼已能看到清思殿的宫宴,隐约听到礼乐声响传来,散在尘埃里。
尤清音贴在蓝蕊身边,远远望见守在清思殿外的羽林军,压低了声音:“蓝蕊姐姐,你不会是要直接往清思殿去吧?”
春日宴属宫中常宴,阵势不比百官宴盛大,除了后宫妃嫔和皇子宗亲,便只有从三品上的官员在受邀之列。
受邀名单越是简短,其隐秘越高,荣光越甚。羽林军守卫清思殿,如何进得去?
“想什么呢?”
蓝蕊瞥她一眼,多少有些后悔带她一起来,“咱们又不是主子,哪来正路可走。”
春日明媚,照在地砖上更是光亮,低头看久了只觉晃眼头晕。
尤清音晕乎乎跟着蓝蕊走,一双眼睛被地砖白光晃的睁不开,魂灵出窍般跟着蓝蕊动作,等闻到浓烈的草木味道,才回神般睁大眼睛,定定看着趴在自己前面的蓝蕊,又扭头看了四周,乌漆嘛黑的青砖穹顶般罩在身上,自己与蓝蕊一前一后趴在地上,她甚至要从蓝蕊胳肢窝下面使劲探了眼神出去,才能瞥见毬场一角。
这是......狗洞?!
蓝蕊回头,示意她嘘声:“小点声,万一来人呢?”
尤清音嘴角一抽,终于知道蓝蕊的门路是什么了。
大乾宫城修建至今已有几十年,本该修缮,可是陛下继位后大建行宫,修缮诸事都不大上心。想来蓝蕊所言宫中处处严处处漏,所指便是这各处狗洞了吧.......
只是这狗洞未免有点大了,竟能容下两个人。
蓝蕊扭头看她,身子往旁边缩了缩,示意她往前爬点:“你个子小,再往前挤一挤。”
尤清音闻言往前蹭,衣裙碾过一片杂草。蓝蕊在旁气声解释:“这儿离羽林军远,隐蔽的很,你只要别发出大动静,没人会注意到。”
看出蓝蕊的熟门熟路,尤清音安心不少,眯着眼睛从狗洞往外看,立马由衷夸赞道:“蓝蕊姐姐,你这位置果真不错,竟能瞧到陛下那边。”
这狗洞在毬场围墙下,且刚好在天子台斜对面,虽然遥远又狼狈,但确是极好的位置。
蓝蕊切了一声:“你以为这狗洞为何大一些?”
尤清音艰难转头看她。
蓝蕊不无得意,趴在狗洞嘚瑟:“都是我一点点挖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姐姐真是好厉害。”
尤清音尬笑几声,还是转头去看毬场,心里对蓝蕊这九年在宫中留下的成就大为震惊。
狗洞阴暗,毬场明亮,看久了不免眼皮发颤,酸胀的厉害。数着还未到时辰,尤清音干脆埋头在手臂上,让酸疼的眼睛休息片刻。
双眼慢慢缓过来,巳时终至,天子台上簇拥着上来一群人,尤清音隔着近百丈远,也能看见中间那一身明黄龙袍,本来亮起的眼眸暗下来,暗暗抿紧了唇。
她看见,陛下年近花甲,行动不似从前康健,被内官和皇后扶着才坐到龙椅上。怨恨在心里翻涌,她忍不住在心内恶毒:“老成这样,竟还能生孩子。”
大逆不道之话,她只敢在心里骂。
远远看着天子台上众人落座,两侧长桌后的官员也随之落座,尤清音一个不认识,也不想细看,眼睛左看右看,试图找到卫勉的身影。
春日宴,羽林军守卫殿外,龙武军作为天子亲卫军,则会守在天子台下,护卫陛下。
尤清音睁大了眼看过去,却只看到天子台下,黑压压站了两列龙武军,因着都是铁甲黑衣,又相距太远,一时很难找到卫勉所在。
蓝蕊在旁边捅她胳膊:“瞧见没,坐在赵贤妃旁边的,就是王昭仪。”
尤清音的视线被这话打乱,她从龙武军队列移开,重新看向天子台。
陛下靠坐龙椅上,左侧同样雍容华贵的,她认得是皇后娘娘,至于陛下皇后左右几位夫人,尤清音不认得,但也能猜到是四夫人。
“有皇子傍身,果真不一般。”
蓝蕊挨在她耳朵边嘀咕:“天子台本来只坐陛下皇后和四夫人,但是申王殿下年幼,离不开母妃,陛下宠爱申王,特允王昭仪同坐天子台。”
尤清音眨眨眼睛去看,果然看见天子台右侧最末,有一女子领着一位身穿朱红的孩童共坐。
王昭仪......
她的心沉下去,化作一汪深潭,名为怨恨的石头砸下去,溅起涟漪几圈,叹息的酸涩随着涟漪荡开。
若是阿姐的孩子顺利出生......
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若阿姐的孩子还活着,那今日天子台上,会不会有阿姐的位置?
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冒了个泡,就被她戳破,撇开心里思绪,尤清音动了动趴的僵硬的身体,又去天子台下找卫勉的身影。
为什么非要找他,非要看他呢?
尤清音自己也不知道,可这偌大宫城,除了阿姐与蓝蕊,也就一个卫勉,算得上认识。
她在心里跟自己解释,她不过是想看看,卫勉若是上场打马球,是否真的敢赢过王爷。
许久,她终于在一片漆黑里找到卫勉。
毬场之中,天子台下,卫勉立身端正,佩剑领队护卫天子。春风在他精铁黑甲上翻过,吹起他头顶盔缨鲜红。
他的眼神如鹰,在诺大毬场上巡视,一圈过后,停在远处。
冥冥中,有一些诡异的感受在脑中涌动,心底那股莫名的钝痛又开始侵袭。搭在佩剑上的手腕绷紧,他蓦地想起那日雨后破晓,自己在宫道上莫名想起的一段记忆。
那宫女垂泪怨恨的眼神打过来,好似又击中他眉心,双膝一痛,脚下微晃了下,很快站稳。
身后,有龙武军上前同他递话:“卫司戈,殿下方才差人过来传话,说春日宴结束后,请您再去安义殿一趟。”
那夜殿中静站犹然在目,卫勉收回眼神,低低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