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缘空小院极小,走几步就到厨房跟前,云嗣站在窗外看着里头缘空忙忙碌碌,那动作行云流水,稳健有力,不带一点废动作,对时间的把控和物件摆放的位置都掌握的极其到位。这一点跟三师学得倒是挺像。
“搞快点撒,杵到起爪子喃?那青菜藤藤软了就不好吃了。”里头缘空喊了一声,揭开了锅上的盖子,一瞬间一大团白雾腾起,填的屋里满满当当,也让云嗣的眼睛有些胀的慌,他一时半会未分清,这到底是缘空,还是三师父呢。
三人用饭时,和骞担心云嗣情绪太过低落,想方设法的逗弄他开心,一会儿用脚蹭他,一会儿又给他夹菜,一会儿又问他口味怎么样,却被缘空敲打了一下手,示意他用饭时不要说话。和骞闭了嘴,云嗣整个过程安静如鸡,直到这会儿悄悄躲在碗后面笑。
桌上的一荤一素一汤被三人吃了个精光,连汤碗里面的葱花都只略剩一二,缘空茶足饭饱后伸了个懒腰,起身对和骞道:“莫得规矩,不成方圆。今日你坏了这儿的规矩,所以这顿碗你刷哈。”
和骞解读这方言并不困难,他从波州离开后就去渝州建立了事务司,待过一段时间后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而蜀渝本就挨得很近,难免有些风俗习惯雷同。他闻言后一愣,反应过来为何刚才云嗣一直埋头用饭,对他的骚扰也都置之不理,没想到这个坑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过对于和大人能不能顺利完成这项任务,云嗣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毕竟之前也是在皇宫长大,虽说不能位极人臣,却也是人中龙凤,对这些民间杂事,恐怕不甚了解。
可很快,云嗣就被和骞一波操作秀瞎了眼,和大人不仅能刷碗,还能将厨房用具一应摆放规矩,所见之处,半点灰尘不沾。
“你…竟然会刷碗?”云嗣不可置信地问。他从和骞一进厨房就悄悄跟了进来,他想着万一不会,又把碗碟给别人摔坏几个,怪麻烦的。
“怎么样?没想到吧。我不仅会刷碗,我还会洗衣做饭呢。”和骞用抹布细细擦拭着灶台,“所以这位小公子,你可得把我看好了,如今我这样上得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夫君,可不好找。”
云嗣偏头倚在墙上,他想起自从在邵府相遇之后,他的饭菜几乎都是和骞在张罗,从那日在客栈,和骞说要请他吃饭,结果点了一大桌他不能吃的,然后又突如其来端来那碗小米粥,两人一路前行,直到在今夕何夕别庄里,告破他是个假和尚的秘密后,就从一碗小米粥直接升级成了每顿七荤八素,还连着几天不重样。他曾经也怀疑过,但在和骞道破身份后,彻底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高高在上的九王爷怎么会下厨做饭呢。
但今日看来,和骞所言并非有假,他说过会把他养胖一点,就真的不是随口一句而已。
他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吃到最初那碗小米粥了,想好好品尝。于是他道:“既然和大人这么才貌双全,那明天早上的早饭就有劳和大人了。”
和骞最后将双手洗净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踱步到云嗣跟前,装作很难为情地道:“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人非常势利,做什么事都需要看到一些甜头,才能有动力。”
和骞本以为他要逃,于是干脆将他禁锢在双臂之间,墙上留下两个湿漉漉的掌印。谁知云嗣竟揪住他的衣领,垫着脚尖往他脸颊重重亲了一下,随后在他耳边呼了一口气,然后道:“和大人这样未免太小人之心,让我这个君子,有些为难呢。”最后那个字的尾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游荡,弄得两人心痒难耐。
“明明是你不按规矩出牌。”和骞就着这姿势,蹭了蹭他的鼻尖,然后在他额头回了一个吻。随后又轻轻问道:“他是不是很像你三师父?”
两人从波州到南衣县,越靠近这里,云嗣就越是魂不守舍,发呆起来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别人说话他听不见,带他去看风景也兴致缺缺,直到进入了这间名为缘空的茅舍,紧绷的那根弦陡然断裂,只是人还在强颜欢笑。
云嗣眼睛有些朦胧,鼻头也有些酸啾啾的,此刻在这双臂圈起来的港湾里,他不用再强忍着,因为眼前的人早已与他知根知底。
和骞虽无法替对方将痛苦的根源就此磨灭,但可以在痛苦显露的时候告诉对方,别担心,我在。只是有些离得太远的事情,需要躲起来说。
这是单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痛苦在埋下的那一刻,就在不断增长,无论我们是否选择好好面对。但如果有一个人能接纳住经历痛苦的你,让你原本表现出来的憎恶,消极,恼怒,甚至歇斯底里,都归结为这是正常的,没有半分责怪。时间久了,痛苦埋下的种子,也会开出名为勇气的花。
云嗣将眼泪鼻涕蹭了和骞一身,和骞都替他擦拭得干干净净,低头吻下去的时候问“你不是说你白天不想哭吗?”显然云嗣现在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他连换气都有些困难。当他刚才用那双哭红的眼睛望着和骞索吻的时候,即使有些楚楚可怜,和骞也没能忍住继续当一个君子,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趁人之危的小人。不过在这种时候,他从未给过他的半分怜惜。他也不该怜悯他,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本就旗鼓相当。
秋日风光无限好,骄阳依旧如烈火。
那个叫缘空的和尚睡到下申时末端才醒,云嗣跟和骞在葡萄架下喝了大半天的茶,见缘空从厢房走出来,云嗣给新拿的茶杯添了一口。那缘空也很识趣,坐在一旁道“咋个还没走?饭也吃了,茶也喝了,还有啥事?”
云嗣也没客气,接了话:“小师父,你可认识云真寺天吾法师。我听说他在南衣县,收过一个弟子。”
“认得认不得人都已经不在了,认不认得又有啥子影响。你跟他啥子关系?”缘空坐下喝着茶,他的举手投足间都很像天吾,除了那张有些稚嫩的脸。
“我是他…我是云真寺弟子,法号云嗣。”云嗣依旧很有礼貌,就算三师父不在了,但缘空是三师父的亲传弟子,想必也知道他很多事情。
但缘空一直表现得不是很配合,他道:“云真寺弟子那么多,我啷个晓得你是不是真的。”
于是云嗣换了一种更为直接的问法:“我想问小师父,是否知道我三师父的下落。”
“死求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得嘛。”缘空说得很直白,甚至都没犹豫。
但云嗣内心还是咯噔一下,即使他早就知道三师父不在人世,但云嗣真的很想念他,哪怕是一座孤坟,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自从知晓天吾的消息,云嗣几乎每天都会回忆起天吾这个人,一直活在那样美好的回忆中,对隔在阴阳两端的人都不好受。所以他今日势必要问个所以然出来:“我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把他的遗体带回云真寺。还希望小师父成全”
“带回去?搞啥子?万一他不希望回去呢?”缘空看了他一眼,觉得云嗣这个人有点搞笑,死都死了,还要受罪。他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三师父的遗体你真的知道在哪儿?”但云嗣却抓住了重点。
缘空闻言一愣,将茶杯咯噔一声放在桌面上,连连摆手:“唉,不晓得不晓得,莫得啥子遗体。你莫问这些了。我不想回答。”随后就要起身往屋内走:“天要下雨了,这里不留人,你们要走就赶紧下山。”
和骞听了半天也别无他法,只能想办法先留下来。能赖几天就来几天。
缘空走了几步,就听见和骞说:“大师说笑呢,这天晴的好好的,怎么会下雨。”
“爱信不信,爱走不走,反正床只有一张,要留也没地方睡。”缘空人没影了,但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好说,本公子委屈一下跟你打地铺,他有床睡就行,”和骞喊了一句,达成单方面契约。
“赖皮。”只听缘空从窗口露出一头来,控诉道。“小人。”
缘空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晚上只好跟和骞委屈在地上打地铺,明明好心留他们吃饭,结果到最后床还被人占用,完了还不敢开腔。地铺有啥不好的,很宽敞啊,这是缘空最后的挣扎,结果连续睡了四五天,每天早起后身上到处都是疹子和蚊子包,惨不忍睹,地铺宽就宽在连帷幔也可以省略。
这天一醒来,缘空就脾气冲天,和骞早就备好了早饭,煮了粥,还蒸了鱼。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妙的搭配,看得挪不开眼,随即他问道:“你们到底啥时候走。”
和骞跟云嗣都没开腔,默默地吃着早饭,于是这顿早饭就成了缘空一个人的碎碎念,一会儿说粥好喝,一会儿又问怎么煮的,但大多数都是在讨伐蚊子太多太烦。
缘空手臂的蚊子包尤其的大,被痒得不行,边骂边抓,云嗣顺手递给他一个药膏,示意他涂了药也许就不痒了。
缘空见到后立马拒绝“不行不行,我擦不得。谢谢你的好意咯。”
然后下一刻,三人像被定格了一般,桌上的粥早就凉了,鱼也被扒拉的只剩下骨头,缘空抬了抬手,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送进了肚子里,他小心翼翼道:“我··我坏了规矩,我去刷碗。”
那天云嗣和骞二人来到这间名为缘空的茅舍,那个名为缘空的带发修行的和尚为他们开了门,隔着几道石阶,云嗣向上看了一眼,那一眼,终究是将两人的痛苦深深撕开。随即彼此心里紧绷了十年的弦啪的一声断成碎末。
缘空故作镇定去厨房忙来忙去也只能贡献出一荤一素一汤,但他不认得云嗣身边的是什么人,所以叫他去厨房端菜时偷摸看了好几眼,长高了,长大了,变白净了,眼睛还是那样清亮,唯一的变化是头发竟然跟他一样,他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下山,为什么来寻他,其他人还好吗?但终究都只将心底的呐喊化作了埋头干饭,那一顿,他吃了两碗米饭。
要不是云嗣之前易过容,还真的信了眼前这个没他高,看起来没他年长,说话甚至有些稚气的人,就是天吾法师的弟子缘空无疑。
可是亡魂最怕故人寻,当想的念得太多,最终能被深刻记住的都是致命的细节。
他走路总是懒洋洋的,却总带着一阵阵的疾风。他说话总是习惯性邹着眉,但言语间总是很幽默。他做事习惯了雷厉风行,却比常人更有条不紊。有这些还不能完全证实缘空就是三师父,只独独那一条:特别爱招蚊子但却用不了任何舒缓的药膏。因为用了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蚊子包会越变越大。
这样反差感极强的人,这世间恐怕只有他了。
当云嗣将这一条秘密讲给和骞听的时候,缘空就注定要睡地铺。
缘空,曾用法号:天吾,云真寺三师父。
天下皆是我,自然而然的我。天下没有了我,何处又不是我?
十年前,云嗣九岁,体格羸弱,被三师父探知天命时,发现根基跌宕,这一生注定与修炼天下绝学无缘:“他的命数是我探的,我应该为他想办法,为他改一次命。”
这是三师父离开云真寺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便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之后,有弟子回报,在南衣县附近查到一具无头男尸,与三师父身形颇为相似。
十年后,云嗣为解救寺内燃眉之急,为了寺里二师父和方丈等人,和云承下山化缘修行为由,秘密查探来自东瀛红溴枯的解药所在。下山后,他遇到了和骞,结伴而行后意外得知,三师父竟然在南衣县收过一个徒弟,法号缘空。
十年前,一切结束的时候,其实才刚刚开始。
十年后,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们却在想着要怎么结束这样糟糕的相认,即使他们在心中准备了千千万万次。
人在重新遇见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是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还是问为什么不回家?
大概都不是,因为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已知的结论,而不是问题。
过得好与不好,人就活生生地在面前。
如果我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大约就不会有前面这个问题。
所以我们应该会在重逢时互相道一句:我很想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今天,是中秋节,天空正中央的月亮照的茅舍如同白昼。
“怎么了,睡不着么?”和骞转过身,搂着云嗣问。
“有点。”云嗣由着那手在胸前乱摸,眼睛透过窗户望着刚刚下沉一些的月亮,窗棂将月亮遮住了半边,圆月变成了半月。
“是不是白日里茶水喝太多了?”后面的人将脸窝在他后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弄得他有些痒。
“可能是。要不我去院子里坐会儿,等有倦意了再进来?”他翻过身,将后颈藏于身下,侧过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