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惊秋刚做好善后,遣散了家丁,与他们发放了最后的俸禄,将坴鸳和青阳一伙人在波州城门接到,就看见一伙人穿过城里直逼别庄而去。
他们不敢回头,一路往南衣县的方向狂奔,“希望能顺利与大师汇合”是惊秋最后的想法。
待他们赶到南衣县,缘空茅舍只剩下一滩铺满灰尘的水,这几日连着下雨,屋后的排水沟堵塞,将茅舍淹没,碳渣漂浮在面上,远看过去就是一滩黑水。
惊秋和青阳蹙足片刻,转身离去,惊秋撑着伞将青阳框进伞下,这伞太小,不一会儿惊秋半边身子就湿了,“哥哥,我不要紧,你将伞往你那边挪挪。”青阳将伞柄推了推。
惊秋往右边看了一眼,他想起在容水村遭遇火灾的那晚,在那条长长的街道上,和骞撑着伞,肩膀也被打湿了半边,那个时候他不理解,一个在下雨天不会出门,更不喜欢下雨的人,也会为了另一个人撑伞?而那个人,也才见了两面而已。
“无妨,我不怕淋湿。”惊秋笑了一下答道。
一个在下雨天足不出户的人为了另一个人撑伞是需要极大的胆量的,惊秋想,不然也不会将他留在这里善后,保护云嗣,而他自己只身前往好不容易逃离出来的地方。
“主子,你确定要这么做?”
“你一个人回去,万一那人直接下令杀了你怎么办,我如何与大师交代?”
“而且,你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面逃出来,这一回去,还能出来吗?”
“主子,要不然我让三皇子再想想其他办法,也不一定要你做引子。”
“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走,这样至少还能在身边保护你。”
那晚,惊秋仿佛一只失去了触角的蚂蚁,期待对方能给出答案或者点个头。然而,那人第二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雨一直没有停的迹象,下山的路变得湿滑,青石板砌的梯子,一眼望不到头。惊秋出了会儿神,左手牵着青阳,突然侧头叫了他一声:“阳阳。”
“嗯?”青阳盯着脚下的阶梯,他刚刚就没看清摔了一跤,这会儿前面有一个水沟,他将刚要跨出去的脚收回来,抬头看了一眼惊秋。
“你愿意学我的刀法么?”惊秋站着没有动,盯着他问道。
“我?我可以吗?”青阳用手指着自己,两眼放光地问道,他从未想过要修炼任何武学,甚至都没想过要学习一门手艺。准确来说,他还未想过以后的日子。
“当然,虽然入门晚,身子弱,但好歹根基还行,手脚反应也比较灵活,只要勤加练习,来日用来防身也还是不错的。”惊秋语气肯定,眼神中带了一些亮度。
青阳笑了起来,随后悻悻道:“哥哥,我是问,我的身份,可以学你的刀法么?”
“阳阳。”惊秋将他的手放到胸前,将人扯近了些。“以后切记,再不要如此妄自菲薄。其实我也没什么大志,以往我一心只想辅佐王爷,往后……等这件事结束,我就去求王爷给我们赐婚。”
青阳惊喜道:“赐…婚?”
惊秋点了一下头,又确认道:“你…不愿意吗?”
青阳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已然已经忘记身后的水沟:“当然!我当然愿意!”然后一个没踩稳,扑向了惊秋将他按进了野花从里,大片五颜六色的野花,像彩虹一般,花瓣里盛着水滴,在两人倒下去的瞬间,砰的炸开,像烟花似的,印在彼此的眼中。
而青阳眼泪也炸开了,滴在惊秋的衣服上。声音哽咽着:“哥哥,谢谢你。”,手像使不上劲一样忍不住发抖。惊秋用伞罩着两人上半身,最后他们在草丛中拥吻来留住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幕。
连绵的雨下了好些天,天气逐渐变凉,和骞今日添了一件黑色氅衣,在云光殿看书喝茶。
坐在一旁的虎啸将军耐不住性子了,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万无一失?”
和骞终于将书放下,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确定。”
“……那你刚才…”
“我说我确定的时候你不信我,这会儿我说我不确定你也要质疑。”和骞淡淡道。
“得得…我错了!”虎啸将军害怕又得罪了这位心眼极小的王爷,向着对方拱了拱手道:“告辞!”
今早朝会,言官文渊公然弹劾东宫太子在宫外私下贩卖孩童借机敛财,人证物证俱在。
花春将折子递到御前,皇帝看了一眼放在一边,脸色微变,接着,又一个言官附议,递了第二封折子,那是开州税收明细,昨日从开州快马加鞭送到他手中,说是税收明细,实际是当地县令搜刮的民脂民膏,小半进了税库,多半进了自己腰包俸给了太子。
花春慌忙接了第二份折子递到御前,皇帝脸色顿时大变,接着是第三封,第四封…一共有八封类似的折子 ,八个州县。
皇帝一怒之下,降旨将太子禁足东宫,没有查明真相之前,不得出宫。没有旨意,不得接触任何朝堂官员。
“禁足?”二皇子近几日抱恙,在承渊殿休养了好些天,早晨太医来请过脉,就是天气温度骤降伤了风寒。这会儿正在喝药。
“启禀殿下,是小花公公亲自给我传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小桑在一旁道。
“那八封折子,分别是什么人递上来的,可问清楚?”二皇子咳了一声,气息有些急。
“回禀殿下,奴婢问过了,小花公公回答的是递折子的言官都是近几年来实打实科考新上任的,在朝中没有后盾,也没有攀附任何势力。”小桑如实将话带到。
“那就奇怪了,在朝中既然没有势力,又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怎么这么按耐不住,今日全部抖出来了?”二皇子不紧不慢地猜测着。
“听御前其他公公说,有几封折子是好几个月前的,原本也是打算今日退朝后递到司政会,由太傅袁仲柏审理,这不看见前面的折子都递上去了,也就一块儿报上去了。”小桑站得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二皇子是个心思很细小的人,但凡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放过,这次的事情是重中之重,怎会来得如此蹊跷?难道真与回来的那位有干系?
永乐殿外,皇后宫中的人跪了一地,为了今日早朝言官弹劾太子事情而来,殿内也跪了一地重臣百官,太傅袁仲柏先发制人把罪责担了下来,将失职失责失察之罪通通认了一遍。
太傅袁仲柏授太子诗书,有教导皇子勤政爱民之责,发生了如此重大事故,不仅失职,且有损黄家颜面,太傅袁仲柏言语诚恳有理有据,丝毫没有为太子开脱之意,恨不得马上替了太子以一人之死堵住悠悠众口。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接过花春递过去的折子,近日全是地方官上税不力的消息,看得人头疼,“敖儿拜在你的门下,你当然有失责之罪。但念在袁爱卿一片赤胆忠心,朕岂会偏听偏信。”皇帝将折子干脆尥在一旁,怒眼扫过御前。见太尉黄慨歇跪在一旁,问道“黄爱卿可有话说。”
黄慨歇顿了顿,答道:“皇上圣明,臣等谨遵圣意。”
朝上弹劾太子并非小事,但目前也只有一些言官的谏言,证据纵然都在,但也需要时间核对,若要堵人口舌也并非难事。若事情是有人蓄意捏造,轻则是听信小人谗言佞语乌纱帽不保,重则就是构陷太子死路一条。
所以朝堂上,就算有前后八个言官弹劾,皇帝也并未急着下旨彻查。
太子行事不端也不是一次两次,但皇后和太子以及太傅袁仲柏早朝后在永乐殿一外一内长跪不起,甚至不惜以命换命,更是变相做实了此事。
皇帝就不得不下旨彻查。
众臣退下后,皇帝命花春公公给皇后带了话,午时去坤和宫用膳。
皇后闻言大喜,回宫后重新整理了梳妆,还亲自下厨给皇帝煲了秋梨百合汤,皇帝用膳时不喜旁人多言,皇后几欲张口,都被皇帝堵了回去,他看着皇后,喊了一声:“清漪。”
清漪是皇后秦如是的小字,皇帝与皇后在少时就有婚约,是亲梅竹马之情,在身为皇子时两人便成了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纳妾,直到做了皇帝,为了皇嗣,免不了佳丽三千,秦如是顺理成章成了皇后之后也做了不少荒唐事,皇帝看在眼里,得过且过,都不予追究。而皇帝最后一次唤她小字,还是在他们成婚那晚。
秦如是闻言抬头,手中的调羹不慎掉到碗里,无措的指尖捏着手帕,双眼早已朦胧,眼前的男人幻化出无数个影子,她有些看不清,干脆低下头去。
而皇帝仿佛是看不见一般,继续道:“你今日不该来永乐殿。后宫和前朝,有时候只有一纸之隔,与你成婚时朕就许诺过,只要你不越界,朕便可以保你一世无忧。但你现在明目张胆地捅破了这层纸,就是将你做的事摆在了朝堂之上。如今的朝堂早就不是朕一个人的,就算朕有心阻拦,下面不仅有百官们盯着,还有千万双百姓的眼睛盯着朕。”
“臣妾只是…想保住敖儿,臣妾有什么错…”秦如是有些哽咽,殿内没有旁人,但她也尽可能的压着声音。
“愚蠢!!”皇帝将筷子摔了出去,怒斥道:“他不仅是你和我的儿子,他还是太子!!”
突然的怒气让皇帝双眼发红,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威慑之下,秦如是才惊觉,皇帝这次是真动怒了。
近日来,皇帝喜怒无常得有些频繁,太医尽力想找到病根,却一无所获。只得开了一些稳定心绪的方子。
但最近朝堂也有些不太平,继二皇子从波州回来揭发太子一事后,朝堂上关于要太子品行不端,在宫外私养亲兵和要废太子的流言与日俱增,这让以太子太傅袁仲柏为首和以二皇子太师为首的局势更加势不两立,无形之中,太子一方势力正在逐渐瓦解。
“用金银可以换来的东西,终将会被金银换走,价高者得而已。”和骞手里捏着一封手信,正是三皇子交于虎啸的,“还劳烦虎将军转告三皇子,一切按计划行事,此时应该有人比我们更加着急。”
自从虎啸将军将和骞从南衣县押回皇宫,皇帝便将和骞的党羽稽查之事交给了虎啸,皇帝始终认为那封信还在和骞那里,如此重要之物,不会随身携带,定会藏起来,或者是交于什么信任的人,若和骞在皇宫有半分不测,就会被他的党羽拿出来公之于众,那封信就像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他不得不让手底下最信任的去查,监视和骞一事,也自然落到了羽林军的头上。
虎啸将军在位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恪守尽职,每天都要往云光殿跑上两三回,将和骞吃什么做什么一字不漏地报给皇帝听。虎啸这会儿正要回永乐殿,被和骞叫住:“对了,虎宝。”虎宝是虎啸的曾用名,因出生后幼时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而得名,在进宫以后,就改为虎啸,“还麻烦你传信给惊秋,让他们早做准备。”
虎将军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唤他,还这样轻声细语的。本来前脚已经踏出门外了,这会儿又缩了回来,“行。”
“还有事?”和骞见他还没走,轻飘飘问了一句。
“我说王爷,你有事儿就直说,能别这样么?你每次叫我这个名字,我心里就发慌···”
“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和骞将那封信烧掉,手指沾了些灰,他用手帕擦干净,不慌不忙道。
虎将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之前在江湖游历,结识了一位云真寺的大师,法号云嗣。按照计划,他们这几日应该抵达云真寺。劳烦你传信给惊秋时,帮我问候一句行么?”
“就是那位在南衣县和你一起的人?”虎啸只记得那个素面和尚。
“嗯。”
“只是问候一句?”虎啸又确认道。
“嗯。”
“问什么。”
和骞从袖带里掏出一个小竹筒,递给虎啸。“皇宫守卫盘查森严,不敢劳烦虎将军带什么信件。”
“你这是让我和你狼狈为奸?”
“虎将军,我和你不是从踏入这皇宫的时候就在一个阵营了么?何来狼狈为奸?”
“有道理···”
虎啸将信传到云真寺已经是第二日深夜,云真寺前前后后飞了三只信鸽进来,今日值夜的是云野,云真寺新收的弟子。
他将信从鸽子身上拆下,准备前往藏书阁交于抄录的弟子就遇到了云嗣,“大师兄,又去藏书阁么?”
云嗣点头,问道:“有信?”
云野将信递给云嗣,示意他看:“好像是从安阳飞过来的。”
云嗣接过信,并没有拆开,随意道:“那我替师弟带去藏书阁。”
云野伸长的脖子又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