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潜司天监,除了结果不令人满意,其他一切都挺顺利,虽这结果也早在预料之中。
惊秋随和骞回到云光殿的一路上都满怀心思,这会儿刚推开殿门,就迫不及待地问和骞:“主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你不觉得那道长,有点奇怪么?”
云光殿还生着炉子,里面的碳烧得通红正是旺盛的时候,一推开内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将两人带回来的寒气挡在门外。
因为要夜潜,为了行动起来方便,两人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夜行衣,两人置于炉子上方取暖的双手变得通红,惊秋取下面巾,眉毛睫毛处的冰霜瞬间化成水雾。
和骞烤暖了手,就着夜行衣给自己裹了一个厚厚的氅衣,顺带给惊秋也拿了一个,他问道:“哪里奇怪?”
惊秋接过氅衣道谢,将自己裹紧,就地坐在暖炉旁,认真想了一遍,道:“一开始,他以为我们是什么强盗见着你我就连连求饶保命,可看清楚你我真实身份后,却比见到强盗还害怕。而且…他看你的眼神,总觉得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和骞搓着双手问道。他见惊秋在炉子旁取暖,也没叫他起来给自己斟茶。
惊秋自顾自地又想了会儿,像是在准备措辞,他迷糊着道:“说不上来,就像是…一个人本来是想看你,但又介于什么原因不能看你…哎…可能是我想多了。”他将早已烤得干燥的双手从火炉旁抽回来,搓了把脸,又问道:“主子,道长这儿不答应,我们明晚还去么?”
经过他这么一提醒,刚才的迷雾渐渐散开,和骞回想刚才无生那个一晃而过的眼神,始终觉得是有些不明意味,但又说不上来。此时惊秋一番话点醒了他,所以那个眼神一定代表了什么,此时,他有一个猜想。
他问道:“惊秋,你以前在宫中,可见过先皇的真容?现在还有印象么?”
话题突然跳转,惊秋还一时半会儿在记忆中找不到先皇的影子,他答道:“先皇?怎么突然问起他了?”片刻后,他想起来了:“虽然很少见到先皇,但我依然可以想起来他年轻时的模样。”
“那你可见过我生母?良妃。”和骞又继续追问。
这下惊秋确实懵了,被冻过的脑子确实不好使,而且还是在深夜,他摇摇头:“这…确实没什么印象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那你觉得,我的眼睛,是像我的生母一些,还是更像先皇一些?”和骞又一个问题甩过来。
“良妃。”这次惊秋倒是没有多想,就答道。
宫里曾经有一个传言,先皇的几个皇嗣中,只有和骞是和他最像的,所以现在的皇帝视和骞为眼中钉也是情理之中。但曾经见过良妃和先皇尊容的人都知道,和骞的长相跟良妃才是如出一辙。
惊秋的回答让和骞颇为意外,对于和谁更像的问题,他不想多余追究,他疑虑的是,为何连惊秋知道他的生母的长相,而他连一眼都没见到过?他急道:“为何这么笃定?你见过她?”
“我之前被罚去灵清殿,在那里见过良妃的画像。主子,确切地说,你的五官,都很像良妃 。”惊秋思索片刻答道。
惊秋所言不差,灵清殿是专供皇家仙去之人的灵位的,他曾经确实去过那里。
和骞像是被什么东西插进脑子,有那么片刻,不能运转和呼吸。几乎是出于求知本能,他接着问道:“灵清殿?她的东西不是都被烧了么?”
而惊秋的脑子也快被绕晕了,让他去想几个人的长相,还勉强可以回忆,但要问他为何画像出现在灵清殿,恕他无能为力。于是他拆开话题,直接道:“主子,这其中可有什么不妥?”
刚才他两讨论的不是无生道长的问题么,怎么扯到先皇和其生母上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而现在他们讨论的又是和骞的眼睛像谁的这个问题,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血流冲进脑子,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炸了,□□随着他的双眼变成了光,使得他的双眼不断变大,随后,他惊奇到快要叫出来:“那个道长…不会是…”
“你想什么呢,他要是我亲爹会不帮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确实认识我的生母。”和骞毫不留情打断道。
和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和骞出生在今夕何夕别庄,出生时,所有的前朝大臣都在。他的出身不会有错。
惊秋一时脑袋空空,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难题,但突然,他想到什么,道:“不对啊,若是认识良妃,那他为何刚才不答应?”
这个问题也正是让和骞在一直思索的,其中有两个可能性,第一,无生与良妃,是密友,甚至有些情谊牵扯。基于这点,无生此时对和骞是有恨意才对。第二,无生与良妃,是仇人,见到仇人的儿子,又为何会恐惧?
和骞思索片刻,最终回答道:“或许,正是因为认识,是故交,才没有答应的。”
惊秋虽不知这其中的关窍,但依然从和骞的神态中察觉到一丝感伤。
作为下属,他竭尽所能地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而作为朋友,他有时候也无能为力。人一旦有了被别人看见的长处,便就只会往这一个方向发展,就像一株藤蔓,始终会朝着太阳大方向生长。
故此,他突然灵光一现,虽然他不能作为朋友帮和骞分忧,但有人却可以,云真寺一会,惊秋知晓了天吾大师的秘密,无生道长在俗家时有一个同胞弟弟,就是天吾大师,而云嗣是天吾大师最喜爱的弟子,介于这层关系,想必这个忙只能是云嗣来帮。此时云嗣还就在宫门外安阳城中,免得再去云真寺请了。
惊秋碍于和云嗣先前有约,暂时不能让和骞知道他的踪迹,所以没有直接了当将此办法说出来,他先安慰似的道:“主子,我看也不必气馁,道长那儿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办好让他乖乖答应。”
和骞斜着眼瞧了他一眼,也知道惊秋是在安慰他,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惊秋:“嗨,那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你等我消息便是。”
就这样过了大约四五日,下了快半个月的雪终于停了,暖阳将树叶上的雪晒成了水,宫里的太监宫女早早地将屋顶和门前的雪扫干净,以免有哪个皇子嫔妃滑倒。像这样好的天气,又正是腊梅开的时节,不少人会前往御花园观赏一番,顺便走动走动活动筋骨。
在云光殿外,和骞奉旨前往延和殿,就见着不远处来了一个轿撵,轿子在人行道上慢悠悠走着,生怕惊动了轿内的贵人。
尊卑男女有别,和骞站在一旁候着,怕引起冲撞,自回宫后,他这也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出门,万事须得谨慎。
眼看那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和骞低下头,撇开眼。而就在此时,轿中的人掀开帘子,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的手腕白皙细腻,又在和骞抬头的瞬间,闭上了帘子。
和骞恍然间瞟了一眼,最后那手腕处的一抹红,让他心头一惊。他刚要追上去,候在一旁的公公提醒道:“王爷,咱们该走了。”
和骞只得作罢。
这一下午,他都心绪不灵,与皇帝下棋时也都心不在焉,对于皇帝问他的问题,他都胡乱答之,要么就拒绝说话。
在皇帝眼中,这位亲弟弟一直都是这样不言不语的。今日也是高兴,才将他召来陪自己下棋寻乐子,而和骞却如同一个木偶,对此皇帝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有些许愉悦,和骞走后,他自顾自地对一旁的花春道:“谁说王侯将相就宁有种乎的?依朕看,还不如后宫里的那些猫。”
后宫里的猫,但凡有主人的,吃的用的都比人好,一个个都当自己是主儿似的,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撒个娇还能吃到零嘴。没有一个猫觉得自己命苦的。
和骞赶回云光殿,就火急火燎的去翻桌案上的几个匣子,他精准的打开了其中一个,将里面的信取出,然后一个个排列开,仔细回忆收到这几封信的时间,然后在每一封信的结尾上写下对应的日期,然后,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些信,收到的时间均不超过十天,而安阳到云真寺,快马加鞭也得要大半个月。
这些信是与云嗣的私信,一直都是由惊秋负责传送的,他不敢交给其他人,生怕让别人知道了云嗣的存在而因他受到牵连。他又细细读过每一封信,发现在每封信里的结尾都写到: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愿吾君安之,我在山的南面待君归来。
吾君安之,我在山的南面待君归来…
他将这句话来回念了好几遍,起初他以为山的南面指的是南方的云真寺,而此时想来,云嗣其实一早就告诉了和骞他的位置,他就在安阳城。
古人云:山的南面或水的北面,亦为阳。
当时念这句话时,还觉得有些不顺,也并未在信中直接指出,和骞想着,到时候一定要拿着信,当着云嗣面,想想他难为情的表情,就觉得可爱极了。
此时再读这些信,心绪竟大不相同,往日里就只能拿着信望梅解渴,现下望梅的方向虽有了,而人却依然咫尺天涯。
思念顿时如同细细发丝般茂盛而又强韧,可他也隐约觉得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如潮水般涌来,惊喜之余后是一丝丝焦灼在心里燃烧,继而拥上喉间,他强忍着酸甜交替的回忆,直到咽下一杯冷茶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接着整理思绪。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安阳?为何不让惊秋告知他?今日又为何入宫?难道他一直在宫里?刚才的方向……
这一个个的疑问在心里等着被宣泄,片刻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惊秋早就知道云嗣来了安阳,并安排住在安阳城中。前几日无生道长拒绝了和骞的请求,惊秋称他有办法,当时权当他是在安慰,没想到无生竟真的答应下来,结合刚才云嗣前往的方向,应当是去了司天监。
云嗣和司天监什么关系?他和无生道长又做了什么交易?
一个疑问牵出更多问题,可光是想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于是这一夜,和骞再次夜探司天监。
没有雪的夜,星空万里,如同白昼,惊秋今日休沐,没来得及通知。羽林军近日新增了好几百人,需要重新挑选提拔,好几日没有见着虎啸人了。和骞只好只身前往。
司天监内灯火通明,和骞伏在大殿侧边,正要翻窗而入,却突然被一双手蒙住眼睛,那双手白皙细腻,指骨分明,手腕上红色念珠贴着他的耳垂,传来丝丝凉意,随后他听见身后那人调侃着道:“猜猜我是谁?”
这还用猜吗?连和骞的头发丝都已经对他知根知底了。
然而和骞却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云嗣今日进宫,自然是受了无生的邀请,他向皇帝举荐了云嗣,掌管司天监以来,无生不是炼丹就是观星,早已分身乏术,无生对皇帝也掩盖了云嗣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远方表亲,来安阳找他求一个谋生。进宫也是云嗣的请求,那日惊秋回到安阳城中空山府,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与云嗣商量对策,云嗣倒没有拒绝他的提议,他只怕一时说服不了无生,而帮了倒忙,故此他需要进入司天监,一是监视无生,以免他做墙头草,无生的可信度本就不高,识时务者虽为俊杰,可有时候也会见风使舵,而他的作用又相对关键。二来是大家都在宫中,也好相互帮衬。
惊秋细想了一遍,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他道:“往后主子要是怪罪大师隐瞒之事,我定当为大师开脱。”
“为何要开脱?难道你们主子不想见我么?”云嗣问道。
惊秋没有回话,只在一旁乐呵呵地陪笑。
想不想见,答案自是不必说。但要如此以身犯险的方法相见,让和骞确实难以承受。
为了将云嗣从这个局里摘出去,不知道在夜里辗转反侧多少回,暗自神伤了多少回,又当了多少回骗子,可这些,他从未表达过。因为他认为,云嗣无需知道,自然最后也无需承受。
可即是相爱的人,不管有了多少默契,在比较对方谁更爱谁这个问题,始终保持着不同见解。
云嗣那日被和骞关在山洞里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有难共当,才是相爱之人最基本的。无需一方替着另一方,也无需要为了另一方而选择迫不得已。那不是相爱,那是伤害,因为人的生命太短了,一个决定就会影响一生。
不过他也确实遇到过阻碍,特别是与无生道长相谈时,发现对方竟是个老泥鳅,油盐不进,云嗣只好搬出云真寺的身份,告知他天吾大师活着的消息,好在无生还算有些人性,念及与天吾大师同胞情分,以及当日对天吾大师所做的伤害,难辞其咎般答应下来。
可云嗣进宫之后无生就对他撒手不管了,给他随便安排了一个打杂的闲职,不准他进大殿,也不准触碰司天监所收